================= 书名:重生三记 作者:沐月清芳 文案 《尘心雪》:这是一个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的故事——两个没有过去的人在一个陌生的冬季相爱了,记忆的重生却又将他们永生分离,一眼望不尽的背影将走向何方…… 《重生劫》:江湖上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少年,他怀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踏上了一场血雨腥风的复仇之旅,红颜一醉却只能沦为过客,生死之间他又将何去何从…… 《西风雨》:最亲近的人最容易背叛,少女天师在驱鬼途中卷入一场由身世之谜引发的阴谋,她能否在混沌的天地间守住自己的一方净土……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重生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青、雪儿、陆离、紫贝、陆念珠 ┃ 配角:阮城秋、刘赟、尹子恩、程乐儿 ┃ 其它: ================== ☆、第一章 仹城孤女   月上柳梢的时候,万吉楼的灯灭了。   寒风呼呼地响,大雪掩埋了仹城的街道,街上空无一人。   墙角尚未被积雪覆盖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孤女,她乌黑的头发上落满了雪,凌乱地散落在身上,她的衣服因为风雪的侵蚀已经暗淡的失去了颜色,袖口也因长期的磨损残破不堪,露出雪白的肌肤,只可惜已被连日的大雪冻得通红。她在这儿坐了有些日子了,她自打来了仹城,便在这万吉楼外坐着,幽幽地唱着一支不知名的小曲儿,来回地唱,反复地唱,都是这么一首曲子。调子婉转上口,词儿却听不大懂,人们猜想她大概是个外族人,穿他们看着奇怪的衣服,说他们听不懂的话。这异族姑娘不知怎的便流落到了仹城,无依无靠的,又赶上大雪天,须知仹城的冬天是有名的冷,城里有钱的人家每年入冬之前便迁到南方去,入了春才回来。这万吉楼的生意也跟着冷清下来,这不,这些天一早便熄灯打烊,掌柜的也一连几日不曾露面了。   佟二是万吉楼的伙计,他关门之前,总得先做一件事。他从厨房剩下的馒头里挑了几个热乎的揣进怀里,然后冒着雪跑到门外墙角,将那馒头塞到孤女手里,孤女这才不唱了。孤女每天从早到晚地唱曲,从没停过,但一到了这个时候,她便会看见佟二揣着馒头过来,她便不再唱了。她接过馒头先捂在胸口暖暖手,然后才吃,她一天也就吃这几个馒头。当然,她不是白吃,因为佟二会拿走她跟前唱一天曲挣下的银子,不多,都是些来往的路上人听见她的曲儿,心里有了触动,又见她可怜,于是施舍一二罢了。她不管这些,只是一直唱,没抬过头,人们也看不清她的模样。   佟二拿了银子,却没有像往常一般直接往回走。他将银子放进口袋,方道:“明儿个是初十,那可是个大日子!你知道我们西山的陆大夫不?每月初十,他便在西山寺坐诊施药,咱们仹城老老小小都会赶去,有病的看病,没病的也去要点补品什么的。”   孤女把馒头放在胸口暖够了,便拿到嘴边开始吃。   佟二接着说道:“陆大夫不仅医术高,人也甚好,我奶奶以前病得起不来床,我就背她去找陆大夫看病,陆大夫让我奶奶住在他那儿,每天照料她,给她喂药,过了一两月,我奶奶便能下床走路了,病全好了。陆大夫瞧病从来不收银子,有时候人们感激他,就带些家里的米面过去……”   孤女依然低头吃着馒头,没有答话。   佟二见她这个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见你可怜,才跟你说这个。明个儿你去西山寺见陆大夫,让他给你瞧瞧,你跟他说说你的境况,他准能好心收留你。”   孤女把剩下的馒头攥在手里,嘴里咀嚼的速度也明显放慢。   “你不知道地方?”佟二又道,“别急,明儿我带你去。”   翌日,雪后初晴,却仍是冷风瑟瑟。佟二如约前来,便见孤女已经站了起来,她一直坐着唱曲儿,这倒是头一回站了起来,伫立在雪地上,更显单薄。   佟二走在前头,孤女跟在后头,两个人一前一后,在雪地上往城西走。佟二一路走,一路絮叨:“西山在城郊,说起来远,但咱仹城不大,城里城外,也没多远的路,到不了下午,便能走到。”   孤女一句话也不回,但佟二依旧说得津津有味,他天生便是如此,话多嘴甜,在万吉楼干伙计很是讨巧。   他们到西山的时候,西山寺外已经排满了人。   佟二说道:“这都是排队瞧病的。”   孤女也不吭声,默默地站在佟二身后。   佟二道:“咱们来得还不算晚,这队排的快,我替我奶奶拿点药,你一会儿便让陆大夫给你看看病。瞧你在外面冻了那么多天,没病也有病了。”   孤女微微抬头,看向佟二,仍是不言。   佟二看着孤女,不禁道:“你瞧你这一句话不说,若不是亲耳听过你唱曲儿,我真以为你是个哑巴!”他转过身去,心里叨咕:指不定是心里有病,那也得让陆大夫瞧瞧。   佟二这么想着,不多时,便排到了他。   孤女垂头站在佟二身后,听见他道:“陆大夫,是我啊。”   “我记得你,你奶奶好些了吗?”这声音温和的从前方传来,想是那陆大夫说的。   “她老人家好着呢,叫我一定得谢谢您。”   “嗯,她的药我都准备好了,你去到姜伯那儿取吧。”   “哎,谢谢陆大夫。”佟二恭恭敬敬地作揖,侧过身子,把孤女拉到身前,道:“陆大夫,这小姑娘在我们万吉楼门前唱曲儿,像是外地来的,无依无靠,怪可怜的。”   陆大夫点头。   佟二忙道:“来,快叫大夫瞧瞧。”   孤女缓缓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陆大夫温和的脸。那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他内着一袭青衫,外披棕色斗篷,面若冠玉,眉目清秀,十分温和。他面前是一张长长的木桌,将他与看病的人们隔开来。   佟二道:“叫大夫把把脉。”   孤女把手方道木桌上,破损的袖口正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   陆大夫修长的手指落在她的腕上,传来一股暖意。   这暖意尚未持续多久,陆大夫的手便拿开了,揣进他自己的袖子里,孤女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担心是不是自己将他冰到了。   陆大夫却转头对佟二说道:“你带她到姜伯那儿去。”   “她得了什么大病?”佟二问道。他知通常只有病重,才会被安排到姜伯那儿,以便日后长期治疗。当年他奶奶也是在姜伯那儿住了许久。   “没什么。”陆大夫笑道,“你不是说她无家可归?便先去姜伯那儿住着,避避寒。”   “嗯。”佟二点头,对孤女说道:“快谢谢陆大夫。”   孤女愣了愣,方垂首作了个大揖。   孤女便被佟二带到了姜伯那儿。姜伯早已过古稀之年,鹤发须眉,住在西山寺内,平时在寺里感谢杂活,维持生计。他房里甚是简陋,但好歹能遮风挡雨,比万吉楼外的雪地强了不止一倍。佟二向姜伯取了药,便将孤女留在这儿,自个儿回去了。孤女依旧是一句话没说,姜伯道她是个哑巴,也没怎么搭理她。她闻着屋里浓浓的药草味,苦得呛人,她一直在这气味里坐到了日落西山,那陆大夫方才回来。   陆大夫右手拄着手杖,开了门,手杖先进,然后扶着门,右腿跳进门槛,左脚最后跟着拖进来。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那手杖终于落在了她的眼前,她站了起来。姜伯给陆大夫拿了椅子,陆大夫便在原地坐下。孤女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   “我姓陆,这你知道了。”陆大夫道,“单名一个青字,青色的青。”   他叫陆青。不错,陆青是个跛子。他坐着看诊,故而这事儿大多人不知道。   陆青问:“你叫什么名字?”   孤女摇头。   “你从哪儿来?”   孤女摇头。   “那你记得你过去的事吗?知道你是谁吗”   孤女依然摇头。   “唉,是个可怜人。”陆青道。他转过头看向窗外纷飞的大雪,道:“从今以后,你便叫雪儿吧。”   “雪儿?”孤女突然说了话,“我叫雪儿。”   姜伯着实一惊,道:“你这丫头,原来会说话啊。”   孤女缩了缩肩膀,方才的兴奋劲儿全消,怯生生地垂下头来。这时候,她应该叫做雪儿了。    ☆、第二章 记忆孤岛   雪儿便在这儿住下了。这西山在仹城城外,山里有座寺庙,便是西山寺,寺里只有几个和尚,香火不旺。雪儿和来时一样,不怎么说话,姜伯道她腼腆,可没料到她只要见了陆青,便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陆青每隔三日便来一回,他进了屋,先是给雪儿把脉,然后又问姜伯这几日的情况,比如:雪儿按不按时吃药,有没有不舒服等等。姜伯都一一作答。   这回雪儿却没等姜伯回答,便开口回道:“我吃了,每天都按时吃,身子好极了。”   陆青看向姜伯,见他点头,方才道:“那便好,天气冷,晚上多加些被子。”   雪儿问道:“陆青哥哥,你住在哪儿?远不远?”   陆青答道:“我住山上,不远。”   “山上?那儿很冷吧……为什么不跟姜伯住在这儿呢?”   “山上清静。”陆青道,“我喜欢清静。”   “清静?”雪儿笑起来,“雪儿也喜欢清静。陆青哥哥,你带我去山上看看吧。”   “等你身体好了。”陆青笑道,“山上冷。你怕冷吗?”   雪儿笑,“陆青哥哥不怕冷,雪儿也不怕。”   陆青笑着摇头。   雪儿又道:“我得了什么病。”   陆青道:“你没生病。”   “那为什么吃药?”   陆青望着雪儿,道:“大冷天的,你在外面受寒久了,身子虚,得暖暖。”   “那什么时候才能好?”雪儿眨着眼睛,流露出企盼的目光,她道,“雪儿不想吃药,雪儿想跟陆青哥哥到山上去。”   陆青似是思量了片刻,方道:“过些日子吧,等天晴了再说。”   雪儿努嘴,不再言语。   陆青又道:“这马上就要过年了,人们要到寺里烧香,寺里忙,姜伯自然也忙,不能时常看着你,你一个人可得按时吃药。”   “我知道。”雪儿答道。   陆青笑道:“我再给你开几味药,配合着以前的吃,好得快些。”   雪儿不情愿地点头。   果如陆青所言,临近过年,寺里忙活了起来,姜伯的活也多了不少,多是要为新年置办。雪儿一个人在姜伯的屋子里,百无聊赖,常常一睡就是一整天,连药也忘了吃。她不敢告诉姜伯,只是每天下定决心第二天一定早起吃药,可一睁眼,又常常会过了午时。她感到身体愈发疲乏,渐渐地连起身也变得困难。   一夜,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个青色的背影在忽明忽暗的天空下渐行渐远,她急了,连声唤唤道:“陆青哥哥。”   雪儿猛得睁开眼睛,正看见陆青的眉眼。她感到臂上一阵酸麻,垂眼看去,只见陆青正在她的臂上施针,银针侵入她的血肉,带来一份奇异的重量,压在她的臂上。   雪儿静静地注视着陆青,只见他一向温和的眉眼变得严肃起来,她心底莫名的慌乱起来,怯声唤道:“陆青哥哥。”   陆青皱起眉头,问道:“你有多久没吃药了?”   雪儿不敢隐瞒,答道:“不记得了。前些日子,一日只吃一回。”   “为什么?”   “总是睡过了头,便忘记了。”雪儿望着陆青,心里一阵委屈,道,“陆青哥哥,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贪睡了,一定按时吃药。”   陆青的眉头舒展开来,道:“我没怪你,是我的疏忽。”他收起剩余的银针,道,“你不是想跟我到山上去吗?明日我便带你上去。”   “真的吗?”雪儿激动地笑起来。   “嗯。”陆青点头,“姜伯年纪大了,又忙,管不了你,我不能总麻烦他老人家。”   雪儿终于来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山顶,从山上向下望去,坐落在山脚的西山寺显得格外渺小,她远远望去,望见仹城被雪覆盖的街道,又望见万吉楼门前随风飘舞的红灯笼,心里忽而泛起淡淡的失落。   陆青所居之处是一间茅草屋,从外到内都十分简陋,较之姜伯住处更甚。这茅草屋孤零零的伫立在山顶,任凭狂风暴雪,也傲立不倒。   陆青从门外搬来一个暖炉,置于雪儿房内,他见炉火不旺,便又特意加了两块炭。   雪儿从床上坐起来,问道:“陆青哥哥,我得了什么病?”   陆青道:“你没生病。”   雪儿不信,再问:“我得了什么病?”   “你没生病。”陆青依旧平静地答道,他将暖炉垫高,沉默半晌,又道,“你中了毒。”   雪儿不说话了,她又乖乖地躺回床上,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青站起身,走到雪儿身边,俯身望着她,问道:“你害怕吗?”   雪儿不答,她的眼睛里闪烁着迷蒙的光,“我不知道,我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没有记忆,便是没有过去;没有过去,也无从谈未来。我不知道我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我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还有人爱我,思念我,我走了,是不是有人寻找我;我不知道我死了,是不是有人会为我难过……”   “你不会死的。”陆青道,他的语气显得格外坚定。   “陆青哥哥。”雪儿侧过脸望向他,道,“你知道没有记忆的感觉吗?”   “我知道。”陆青答道。   “你知道?”雪儿疑道,“你如何知道?”   “因为我和你一样,也是没有记忆的人。”陆青道,他的目光平静如水。   雪儿坐起了身子,似乎要听他讲述他的故事,但他却并不打算讲下去。   陆青露出一抹微笑,截断雪儿即将出口的问话,他道:“没有记忆,既是一件痛苦的事,也可以成为一件幸福的事。”   “为什么幸福?”雪儿问道。   “以后,你便明白了。”陆青道,他口中的幸福令人神往。   “陆青哥哥,那我中了什么毒?”雪儿又问。   “是一种苗疆的蛊毒。”陆青道。   “我会死吗?”雪儿问,她的声音里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丝毫的感情。   “不会。”陆青的回答依然笃定。   “是因为你吗?陆青哥哥,你会救我的。”   “是,有我在,你不会死的。”   雪儿虽说不再问,但心里依旧有挡不住的好奇。   陆青常一个人坐在外屋一面煎药,一面研究医术。雪儿隔着一扇门问他:“这药,我得吃到什么时候?”   “看你的身体恢复得如何。” 陆青道。   “那……到底要到什么时候?”雪儿拉长了声音。   “到春天吧,雪化了,我再去采一种草药,你吃了便能好。”   “那我要一直待在这屋里吗?”   “怎么,你不喜欢这儿?”   “不,我喜欢。”雪儿把手放在暖炉上取暖,“我也想到外面看看。”   “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了从前的事,你便可以离开这里,回到你的家乡去,回到你的亲人身边。”陆青道。   雪儿听罢,心中泛起伤感,道:“我不想想起,更不想离开。”   “你不想念你的亲人吗?还有你的故乡,那里一定比这儿美多了。”   “那我如果回去,陆青哥哥会陪着我吗?”   “我便不去了,我这个人,不适合远行。再说,我也喜欢这儿,这山上清静。”他每回说起清静,声音里都仿佛带着一丝柔和的清风。   雪儿这才想起陆青的腿疾,她道:“雪儿也喜欢清静。”她隔着门缝依稀看见陆青单薄的背影,他一手托着医书,一手举着扇子,不时地扇着药壶下的炉火。   不时,雪儿便闻见一股浓郁的药味从门缝里传来,熏得她一阵作呕。她抬起头,便看见陆青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一跛一拐地走了进来。   雪儿在桌前坐下,陆青在对面放下碗,吹了吹热气,便推到雪儿面前,示意她喝下。   雪儿托着腮,被面前缕缕上升的热气熏湿了眼睛,她道:“陆青哥哥,给我讲讲你过去的事罢。”   “我不是说过,我也是个没有过去的人吗?”陆青道。   “在遇见雪儿以前的过去。”雪儿道,“我想听。”   “你先把药喝了。”陆青道。   “陆青哥哥,你答应了。”雪儿欢喜地眨着眼睛,“不许反悔。”   陆青无奈地摇头,笑道:“好,我绝不反悔。”   雪儿怀着一种甜蜜的心情喝下了面前这碗苦涩的汤药。   陆青收拾起药碗,雪儿趴在门上看他,道:“陆青哥哥,外面冷吗?”   “不冷。”陆青答道。   “那我可以出来吗?”雪儿问道,她在这屋子里呆的久了,自然烦闷。   “不行。”陆青回头,道,“你不行,你身上的毒尚未全清。”   “可我总待在屋里,又闷又热。”雪儿道。   “你所中之毒毒性偏寒,所以不能受冷,感觉热,是好事。”陆青道。他说着,便拿起手杖往屋里走来。   雪儿扶着陆青坐下,将他的手杖靠在墙边,又顺手为暖炉添了炭火。   陆青问:“暖和吗?”   “暖和。”雪儿道,“是太暖和了,我现在呀,总想躲它远远的。”   “那可不行。”陆青道,“你喝的药也属温性,要想祛除你体内的寒气,从里到外都得暖和。”   “我怎么会中毒呢?还是苗疆的毒……”雪儿黯然道,她思索片刻,忽儿抬头道,“陆青哥哥,你说我会是苗疆的人吗?”未等陆青作答,她便又道,“我才不会是苗人呢,要不怎么会中他们的毒?那苗人指不定是我的仇人呢。”   “这些事儿,终有一天你会想起的。”陆青道。   “唉,我有时候想知道过去的事儿,有时候又怕知道。”雪儿微微蹙眉,“陆青哥哥,你呢?”   陆青微微一笑,陷入回忆:“十年前,我从梦中醒来,发觉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从哪里来,就像你一样。那时候我睁开眼睛第一眼见到的人便是云空大师,他是西山寺的前任住持,四年前,已经圆寂了。”说到此处,陆青眼中流露出淡淡的伤感,“云空大师告诉我,我是他的一个俗家弟子,有一日上山采药,不慎跌落山崖,失去了记忆,他告诉我从前的名字,他说我叫陆青。”   “那你的腿……”雪儿道,“是那时落下的吗?”   陆青点头,又道:“其实我并不相信,我问过他,他却总是一样的回答。”   “你为什么不相信呢?”雪儿问道。   “记忆这东西,即便抹去,也总会留下一丝痕迹。”陆青笑道,“这痕迹,可以算一种感觉,一种对过去的怀疑。”   “那你知道你真正的过去吗?”   “不知道。”陆青道,“渐渐地,便也不想知道了。”   “为什么?”   “因为我满足于当下的生活,与世无争,清静自如,又何必去破坏这份安宁?”陆青淡然答道。   雪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抬眼望着陆青,露出一抹甜甜的微笑。   陆青见着她的模样,忍俊不禁,道:“笑什么?”   “我懂了。”雪儿笑道。“陆青哥哥,我也要像你一样,过这种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的日子。”   陆青笑了,是那种没有缘由的,突如其来的,开怀的笑。   这冬天太漫长了,雪儿呆在这件山顶的茅草屋里,日日重复着一样的生活。她喜欢隔着一扇门与正在煎药的陆青聊天,亦喜欢看着陆青为她针灸时那认真的模样,她享受着这重复的安宁与快乐,唱着那支留在她记忆里的歌曲。   陆青曾问:“这首歌唱的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雪儿道,她望着窗外飘浮的白云,笑道,“我想,那大概是我故乡的歌谣吧。”   “你想念你的故乡吗?”   “想,又不想。”雪儿道,“那毕竟是个陌生的地方。”   陆青沉默了,他第一次见到雪儿这副迷茫之中含着忧伤的神情。    ☆、第三章 冬去春来   春天来的时候,陆青便出门采药了。他把采回的药煎好,端到雪儿面前。   雪儿二话没说便一饮而尽,她头一回喝得如此爽快。她把空碗放到桌上,道:“这下我能出去了吧。”她还记得陆青说过,春天这服药便是最后一服、   陆青不答,只道:“让我看看。”   雪儿抬起手放在桌上,拉起袖子。陆青便为她诊脉。   雪儿见他凝重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不由笑道:“如何?我没事了吧?”   陆青收回手,笑道:“毒算是全清了,但也要多注意,莫再受寒。”   “陆青哥哥,我可以出去玩吗?”雪儿一脸兴奋。   “你想去哪儿玩?”陆青问道。   “去山下,去城里。”雪儿道。   “好罢,我叫姜伯陪你去。”陆青笑道。   “姜伯啊……”雪儿不禁皱起了眉头,她凑到陆青肩上,道,“姜伯胡子都白了,对我又总是冷冰冰的,我和他一起去,多无趣啊!”   陆青不由笑道:“净是胡说!明明是你对姜伯冷冰冰的罢。”   “我哪有……”雪儿用下巴蹭了蹭陆青的肩膀,道,“陆青哥哥,你陪我去好不好?”   “我陪你?”陆青不由一笑,道,“我的腿,如何跟得上你呢?到时候,你便嫌我慢了。”   “不会的,雪儿会一直跟着陆青哥哥的。”雪儿笑道,“陆青哥哥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陆青不禁无奈的摇头,然而他最终还是没能拗过雪儿,任由她把自己拉下了山。   时值大地回春,草长莺飞之际,西山一片早春的迷人景象。两人沿着山路下山,到了山脚,陆青的额角已经布满了汗珠。   雪儿用衣袖为他擦汗,道:“陆青哥哥,我扶你走吧。”   “没事。”陆青道。   雪儿忙道:“雪儿扶着你,陆青哥哥便有了两个手杖,便不会这么累了。”   “你这丫头。”陆青笑道。   雪儿便站在他的左侧搀着他走,做了他的另一个手杖。   下了山往东走,没几步便是仹城。两人于是相携进城。   这回春的季节,城里甚是热闹,街道上到处是来往的小贩和商人,各式各样的新奇玩意儿引起了雪儿极大的兴趣。陆青看着她东跑西跳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陆青哥哥,你看,它多可爱!”雪儿回头向陆青喊道。   “姑娘要一个吗?”面前的小贩笑道,“可甜了!”   陆青走过去,方才发现雪儿所指的是一个百灵鸟状的糖人。   “甜?”雪儿睁大了眼睛,问道,“可以吃的吗?”   “当然了,这叫做糖人,是糖啊。”小贩道。   “可它那么可爱,怎么舍得吃呢?”雪儿蹙眉。   陆青掏出银子递给小贩,道:“这个我们要了。”   雪儿犹豫半晌,方才接过小贩递来的小百灵。她仔细端详着这只百灵鸟,一路走,一路问,“真的可以吃吗?”   “可以。”陆青道,“它用糖做的。”   雪儿点头,又道:“我知道它不是真的,可还是不舍得吃。”   “你不吃,它也会化掉的。”陆青道,“你不妨尝尝。”   雪儿不语,终于走到第五个路口的时候把百灵放在唇边尝了一口,而后笑着把它吃了个精光。   “哎,是陆大夫啊!”   陆青闻声回头,方见佟二向他挥手,抬起头,方知方才经过的正是万吉楼。   雪儿也一并回头。   佟二跑过来,笑道:“陆大夫今儿个怎么有闲心到城里来啦?”   “没什么事,便出来逛逛。”陆青道。   “咦?你不是那个孤女吗?”佟二注意到了雪儿。   雪儿点头,道:“我叫雪儿。”   “雪儿?雪儿好,这名字好。”佟二笑道,“陆大夫,你们难得出来一趟,一定得上我们万吉楼坐坐。”   陆青看向雪儿,问道:“你想去吗?”   “去坐坐也好。”雪儿微微点头。   “来来来,里边请。”佟二笑道。   雪儿再度忆起那场刚刚过去的隆冬,她坐在冰天雪地里看着万吉楼的灯火通明,她未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真的可以走进万吉楼。   佟二端上了一壶清茶,道:“陆大夫,您对我奶奶的恩德,小的可都记在心里呢。今儿个您想吃什么尽管点,小的请客。”   陆青转头向雪儿问道:“想吃什么?”   雪儿不假思索地答道:“水蜈蚣。”   “什么?蜈蚣?”佟二吓了一跳,险些咬到了舌头,道,“我听说那东西有八条腿,恐怖极了,如何敢吃?”   “哪里是八条?有二十条呢!可好吃了。”雪儿笑道。   佟二语塞。   雪儿又道:“那‘椒盐蚂蚱’呢?”   “蚂蚱?”佟二瞪大了眼睛。   陆青心下一沉,沉默片刻,方才笑道:“雪儿,这东西仹城没有,况且你大病初愈,不如点些清淡的菜?”   雪儿点头,又道:“那便上道清炒竹笋吧。”   “这,这菜,我们也没有。”佟二露出为难的神情。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还让我点什么?”雪儿有些生气地努起嘴。   陆青见状,便对佟二说道:“你随便上些万吉楼的招牌菜吧。”   “得嘞!”   陆青目送佟二离去,转头见雪儿一脸失落,便道:“怎么突然想吃这几道菜了?”他轻抚雪儿的肩膀,问道:“雪儿,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没有。”雪儿抬头望着陆青,道,“我只是突然想起,可能是我以前喜欢吃吧。”她笑了笑,又道,“或许现下不喜欢了呢。”   陆青笑道:“这万吉楼是仹城有名的酒家,他们的菜亦是远近闻名,你准能喜欢。”   “嗯。”雪儿点头笑道。   果如陆青所言,雪儿甚是喜爱万吉楼的饭菜。转眼已近黄昏,二人便踏上返程。陆青行动不便,雪儿欲雇辆马车,却被陆青拒绝,他道他向来不喜马车颠簸,两人走到城外,天色已然暗了。   雪儿感到陆青微微喘气,心下担忧,便问道:“陆青哥哥,你累吗?”   “不累。”陆青笑道。   “还说不累?”雪儿用衣袖揩去他额头上的汗珠,道:“不如今晚我们先到姜伯那儿休息,明早再上山。”   “罢了,还是莫去打扰他老人家了。”陆青道,他冲着雪儿微微一笑,又道,“我从前翻山越岭的采药,早习惯了,眼下上座山又算得了什么?”   雪儿无奈,只得依他。   这时候西山寺传来暮鼓之声,天色愈发暗了。   西山并不险峻,只是陆青腿脚不便,方显得吃力。两人刚行了几步,便听见那鼓声一阵杂乱,像是有不祥的征兆。雪儿望向陆青,只见他眼里流露出一丝担忧,心下亦感到些许慌乱。   这时耳边忽而传来一阵细细碎碎的骚动,他们隐约望见一行人于夜色之中从西山寺的方向跑来。二人怔然间,已与那些人撞了个正着。来者共有五人,近看均是年逾四十的中年男子,身材强壮,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行色诡秘,目露凶光。对视之间,雪儿便是一骇。   二人驻足不言,任他们先行。但五人行了几步,却忽而停下,回头望向他们,一人道:“拿下!”   雪儿大骇,拉着陆青直往山上奔去。两人跌跌撞撞,没跑多远便被那行人追上。那行人似乎已经注意到陆青腿有残疾,便抢先向其出手。雪儿护在陆青身前,盯着徐徐走来的敌人。   陆青轻声道:“雪儿,你让开。”   雪儿一动不动,声音虽低却异常坚定,她道:“陆青哥哥,我会保护你的。”   “陆青哥哥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陆青曾以为那不过是一句戏言,今日却看见她站在自己面前坚定的身影,他的眼眶忽而湿了。他何德何能,令这样一个弱小的姑娘来保护她?他握紧手杖,一把推开雪儿,直面前敌。   雪儿跌倒在地,见那人正欲出手,心下焦急万分,猛得抬脚挡开那人,翻身站起,正式加入战圈。她以一敌四,四人还是强壮魁梧的中年大汉,看似必败,她却能轻而易举地扭转局势,未有多久,雪儿已占上风。她身材小巧,十分灵活,招数百变,应对只靠蛮力的四人占尽优势,没打几个回合,四人已尽数落败,仓皇而逃。   雪儿得意一笑,回身寻找陆青。见他正靠坐在岩石上,忙跑过去扶起他,问道:“陆青哥哥,你没受伤吧?”   陆青摇头笑道:“我没事。”   雪儿见他神色如常,方才舒了口气,道:“我们快回去吧。”   是夜,月明星稀,夜风之中,雪儿搀着陆青终于回到了山上的茅屋。她感到陆青的身子愈来愈重,但夜色浓重,看不清他的神色,此刻回到屋中掌灯,方才发觉他额头上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面色如土。   雪儿心下慌乱,连声问道:“陆青哥哥,你怎么啦?”   陆青嘴唇微颤,想说些宽慰她的话,却发不出声音。他凭着最后一丝气力,挣开雪儿的手臂,跨进他平时存放药材的小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雪儿的心随着那关门的响声猛然一沉,她当即扑到门前欲推门而入,可那门却已被陆青堵上,无论如何推打亦纹丝不动。雪儿此刻心乱如麻,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在心头,即便是方才山中遇险,她亦不曾如此。她竭力拍门,连唤了数声“陆青哥哥”,屋内依然无任何响应,她忆起方才陆青的面色,顿感心痛万分,掌心已然被汗水浸湿。   雪儿再也忍不住,她将手掌展开,合于胸前,猛然发力出掌,那门应声而裂。她跨过残余的门槛跳进屋里,只见陆青双手抱头,躺在地上,身体蜷缩,神情痛苦,紧咬着嘴唇不肯发出声音。她跪在地上抱住陆青,心如刀绞,含泪问道:“陆青哥哥,你疼吗?哪里疼?”   她望见他的手指在头上盘旋,猜测道:“是头痛吗?”   陆青浑身颤抖,他的神智早已因疼痛而混乱不清。   雪儿又问:“陆青哥哥,我怎样才能救你?”她望着满屋的药材,却不知应该用哪一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陆青哥哥痛苦如斯。雪儿俯下身子,抱紧了蜷缩在地上痛苦不堪的陆青,这是曾经能为她遮风挡雨,而她发誓要保护的人,想到此,她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第四章 劫后良缘   陆青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恰好迎上春日清晨的曙光。金色的阳光下是雪儿泪痕交错的脸,陆青感到胸前一片潮湿,那泪水已经浸透了衣衫,融化进他的心里,他已知晓昨日混乱不堪的夜晚发生了什么。   雪儿喜极而泣,道:“陆青哥哥,你终于醒了。”她抹去颊上即将滑落的泪水,笑道,“你还难受吗?能动吗?”   陆青露出一抹安慰的笑容,在雪儿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来。雪儿将手杖递给他,扶着他往她的房内去。原来陆青为了照顾雪儿,将自己的房间让给她,自己则在平日储藏药材的房中搭了条简单的床铺。昨夜一番折腾,那床铺也撒上了各种各样的药材,凌乱不堪。   陆青靠在榻上,接过雪儿递来的水,饮了几口,方才感到清醒不少。   雪儿拍拍陆青的背,问道:“陆青哥哥,你好些了吗?”   陆青点头,歉意一笑,道:“昨晚吓着你了吧。”   雪儿摇头,道:“陆青哥哥,你是什么病?用哪种药材?你告诉我,我去给你煎药。”   陆青摇头道:“不用了,我这头疼,是老毛病了。”   “老毛病?”雪儿道,“时常发作吗?那怎么办?”   “不常了,已经许久未曾发作过了,这回是个偶然。”陆青道。   “那能治吗?”雪儿问道,“陆青哥哥,你医术那么高,一定懂如何治好的。”   “能医不自医啊。”陆青叹道,“忍忍便过去了。”   “可是……”雪儿想起昨夜,仍是心有余悸,她心下黯然,歉声道,“陆青哥哥,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让你带我出去了。”   “怎么了?”陆青问道。   “昨日遇上那伙盗贼,险些害了你。”雪儿道,“再者,走那么远的路,一定累坏了。”她抬眼望着陆青,又道,“是不是受了寒,头疾才发作的?”   “没有那么复杂。”陆青道,“我这头痛跟腿一样,都是那回意外落下的,治不好了。”   “那从前你一个人,也是这样忍过去的……”雪儿垂下眼帘,声音渐渐低沉下来。   “雪儿。”陆青打断雪儿的话,注视着她,笑道,“昨日,你真勇敢。”   雪儿抬眼望着陆青,道:“我觉得,我从前好像会武功。”   陆青笑道:“也许,你曾经是个武林高手。等你记忆恢复了,武功一定也能完全恢复,到时候,或许还能重回武林,重振声名。”   雪儿却收起了笑容,靠在陆青怀里,道:“我不想当什么武林高手,我只想一辈子留在陆青哥哥身边,保护陆青哥哥。”   陆青抚摸着她乌黑的秀发,叹道:“可我是个男人,怎么能让你一个姑娘保护我呢?”他第一回厌恶起自己的腿,这种感觉,即使是十年前他从那场噩梦中醒来后面对已经残疾的自己也不曾有过的。   “陆青哥哥,没有你,便没有今日的雪儿。”雪儿抬起头望着陆青的眼睛,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她道,“你救我,收留我,照顾我,还给了我一个名字,这难道不算是保护我吗?陆青哥哥,你能保护雪儿,雪儿一样能保护你。你相信雪儿吗?”   陆青心中思绪万千,澎湃不已,他紧紧地拥抱着怀中纤细而纯洁的女孩,毋须言语,答案已在这深情相拥之中。   良久,陆青方忆起昨晚那伙盗贼身上的包袱及杂乱的鼓声之事,他低声对雪儿说道:“西山寺可能出事了。”   雪儿听罢抬头,正望见陆青轻皱的眉头。   陆青道:“雪儿,我想下山看看。”   “可是……”雪儿见他依然苍白的脸色,心下担忧,道,“不如让雪儿去吧。”   “我已经没事了。”陆青道,他说着,便要下床。   雪儿见状,忙上前相扶,道:“那我陪你去。”   陆青点头,拿起手杖,在雪儿的搀扶下向门外走去。   山路崎岖,二人的心情亦是随之跌宕起伏。常言道下山容易上山难,较之昨夜上山的艰辛,此刻下山只是一会儿的功夫。而那最不期待的一幕亦这般□□裸地呈现在他们眼前——西山寺已被洗劫一空,僧人死了数名,姜伯亦已遇难。寺内除住持以外仅剩三名徒僧,佛堂遭毁,值钱的物事一样不留。   一名小僧死里逃生,看见陆青,当即拜道:“陆大夫,您可来了,快救救我几位师兄吧。”   陆青便随他前去,果见几位重伤频死的僧人躺在破旧不堪的佛堂内。他蹲下身子探探他们的鼻息,又一一查看了他们的伤口,对那小僧说道:“你随我来。”   小僧于是跟随他走出佛堂,一路走进姜伯的房中。门早已碎成两半,姜伯便躺在门后,头部一片青紫,鲜血已然凝固,看样子是一击致命。雪儿抓紧了陆青的手臂,她望着眼前这位慈祥的老人死不瞑目的模样,心下冷汗淋漓。陆青以手杖支撑起半个身子,蹒跚着跨过门槛,往屋里走去。他绕过姜伯的尸体,行至被杂乱的药材之前,从中细心挑选了几样,递给小僧,道:“把这些药煎好,先给他们喝下,此外,还需一些外敷药,你得进城去买。”   “嗯,知道了。多谢陆大夫。”小僧道。他捧着手中的药材,飞奔而去。   陆青这才回过头来,缓步走到姜伯身边,久久地凝望着他死寂的面容,平静的脸上不起一丝波澜。   雪儿在小僧的帮助下葬了姜伯和几位伤重不治的僧人,听小僧讲,他们的住持亦伤得很重,难以起身。雪儿心知是昨日那四个盗贼所为,心下暗恨怎么没杀了他们。她不知陆青与姜伯的关系有多亲密,但他平静如水的神情却更令她不安。   陆青见雪儿回来,便提起要上山的事。   雪儿忍不住问他是否要去拜祭姜伯,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雪儿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再多问,只依着他之前的话扶他上山,回到那个安静的茅屋中去。   陆青一进门,便往转身存放药材的屋里去,雪儿忙道:“陆青哥哥,还是去房里躺着歇会儿吧。”   陆青微微摆手,径直沿着原有的方向走去,一面走,一面说道:“我想,一个人静静。”这句话,把雪儿硬生生地拦在了门外。   雪儿望着昨夜被她劈毁的门,沉默半晌,默默地退出了屋子。   陆青再见到雪儿时,她已经重新安好了门。这时候已是深夜了。雪儿拉上了半掩着的门,轻声道:“陆青哥哥,早些休息吧。”她的手缓缓离开冰冷的门把,脚步却仍停留在原地不曾移动。   良久,雪儿终于转身离去,却在那一刹那,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雪儿回身望向一脸疲惫且憔悴不已的陆青,只感到热血上涌,再也抑制不住,飞身扑入陆青的怀中,那渴望已久的怀抱在此刻变得格外温暖。   是夜,二人均未能入眠。他们相依坐在凌乱地药房里,彻夜畅聊。   雪儿终于问出口道:“陆青哥哥,姜伯是你的什么人啊?”   “亲人。”陆青低声道,这个回答,他不假思索,“如果我的生命从十年前算起,那么我在这世上只有两个亲人,一位是云空大师,一位便是姜伯。”他的语气平静而伤感,“云空大师救我,传我医术,姜伯则一直陪伴我,给我勇气,让我能重新行走。”   “那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住在一起?”   “距离,有时能使感情更真挚,更长久。”陆青道,“我喜欢清静,喜欢独处,想是天性如此罢了。”   雪儿道:“陆青哥哥,你是否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陆青听罢陷入沉默,半晌,方道:“曾经是。”他望着窗外暗淡的星光,道,“我不知道我过去属于哪里,也不知道未来将属于何方。到了一方陌生的土地,看着一片陌生的蓝天,即使它们再美好,再亲切,却也不属于我,正如我,也不属于它们。”   “一些人,一些事,总是要等到失去方能懂得珍惜。”陆青的眼角闪着晶亮的泪光,“当我终于意识到他们是我的亲人之时,他们却已经永远的离我而去了。”   雪儿仰头望着陆青的侧脸,柔声道:“陆青哥哥,让我做你的亲人好吗?”   陆青垂下头去,望着她明亮如水的眼睛,良久无言。   自那一夜后,他们再度回到了平淡的生活中去。陆青照例每月初十在西山寺施诊赠药,雪儿则替代了姜伯为他整理药材和照顾病人。日子虽平淡却温馨,他们仿佛真的成为了亲人。雪儿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疏离之感,她感到最近陆青总是有意无意的疏远她。陆青性格温和,本不会使人有如此感受,但尽管一切平静如常,雪儿心里总会因那一点距离而泛起淡淡的失落。   这月初十,陆青在西山寺坐诊完毕后,天已经黑了。雪儿在姜伯房中等他回来,见他尽显疲态,不由问道:“今日人很多吗?”   陆青点头道:“换季的时候,最容易染病。”   雪儿上前扶他坐下,指着桌上的米面,道:“这是林夫人送来的,说要谢谢你救了她婆婆。”   “嗯。”陆青应道。   “林员外还送了些银子,我没劝住,他们硬要留下。”雪儿道,说着便将一袋银块拿来,摊放在桌上。   陆青知道林员外是仹城的大户,林老夫人久病不愈,来他这儿诊治了半年有余,方得以好转。他看着桌上的银块,转头对雪儿说道:“你看着需要拿点儿,剩下的留给寺里便是。”   雪儿将那银块重新包裹起来,道:“我们只需拿些米面满足温饱便是,其余的,要它也没什么用处。”她蹲下身子,望着陆青,道:“陆青哥哥,你若是累了,便在此休息一晚,明早再回去吧。”   陆青缓缓地扫视着屋内的陈设,与从前一模一样,无一改变,正因这物是人非的景象,令他黯然神伤。他的目光转向窗外静谧的夜色,忽而轻声说道:“雪儿,我想去看看姜伯。”   雪儿一怔,她望见陆青平静之中暗含忧伤的神色,忽而明白了他心中深藏已久的苦楚,不由得心酸不已。她站起身来,道:“好。”   深重的夜色下,夏日已悄然逝去,秋风送来阵阵萧瑟。雪儿扶着陆青来到了姜伯的墓前,暗夜里,一座孤坟倍显凄清。陆青伫立在墓前,任夜风吹起鬓发,他终于有勇气面对这座孤零零的坟冢。   雪儿扶着陆青缓缓跪下,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看到了那个与她没有任何距离的陆青哥哥。   “姜伯,我来看您了。转眼,已经过了半年,我终于来看您了。”陆青道,他的声音低沉得近乎虚无,“可是真的到了这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叹了口气,沉默了许久,又道,“云空大师走得早,这些年,您既是我师父,又是我父亲,可我不管是作为徒弟,还是儿子,都没能好好孝敬您。我曾经以为我不属于这里,总想着逃避,然而逃来逃去,天下之大,一个人能守住的,也不过是脚下的片寸土地。当我明白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不晚。”雪儿的声音传来,她轻柔而坚定地说道,“陆青哥哥,不晚。”   陆青望着雪儿,他似乎许久未曾这般认真地望着她了。   雪儿回望着陆青,她明亮的眼眸里仿佛充斥了一种神秘的力量。她转头恭敬地对那墓碑磕了个头,道:“姜伯,雪儿想请您为我做个见证。”言罢,她转眸望向陆青,笑道:“陆青哥哥……”   “雪儿。”陆青骤然打断她,“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雪儿的笑容僵在嘴边,她心意已决,决不愿就此退缩,她侧过身子,面对陆青,郑重道:“陆青哥哥,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意的,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答案。我已经等了太久了,陆青哥哥,你不要再逃避了。”   陆青望着她真挚的眼睛,忽而感到心痛不已,他知道他今日已无可退缩。他叹了口气,道:“知道了又如何,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你如此相待。”   “像你这样……你是什么样的人呢?”雪儿道,“你是喜欢清静的人,你是腿有残疾的人,你是有头痛症的人……可你也是济世为怀的大夫,是受人们爱戴的人……这些,这些都不重要。于我而言,你只是我的陆青哥哥,是我这辈子,唯一的陆青哥哥。”   在那一刻,陆青忽而觉得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他的眼前只有雪儿一个人,他多想告诉她,她也是他此生唯一的雪儿。他望着雪儿纯净而明亮的双眸,忽而感到所谓海誓山盟,亦不过如此了。那么他从前的顾虑与自卑,从前随着记忆的消失而产生的心魔,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转头望着月光笼罩下的孤坟,郑重道:“姜伯,请你与这月亮一同为我们做个见证,今日,我愿在此娶雪儿为妻,从此,生死相携,永不分离。”   雪儿感到陆青渐渐地握紧了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促使他们的心顷刻间紧密地连在一起,她的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月色下,二人的拥抱温暖而长久。 ☆、第五章 无名山行   誓言只是一瞬间的事,平淡才属于永久的生活。雪儿满足于当下的生活,她依旧喜爱这平淡不失欢乐的日子,独居西山却丝毫没有与世隔绝的寂寞,这份难得的清静其实也是她的一种福分。她乐意作为陆青的妻子与他相伴,每月初十她则代替了姜伯的位置为病人赠药,俸城的百姓大抵早已忘记了那个万吉楼前卖唱的孤女,都道是陆大夫不知从哪儿娶来了这样一位美娇娘。这些人中,大概只有佟二还认得雪儿,但他的祖母身体日健,他也不大常来了。   雪儿见过了西山的冬,见过了西山的春,见过了西山的秋,到了这个冬季,她才发觉四季轮回,她已在这儿度过了一个年头了。可这一年发生了什么,她却不大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她想来想去,不过是日子太过平淡罢了,她本以为平淡的日子会显得漫长,但到如今却猛然发觉平淡的日子亦如梭般飞逝。她甚至来不及思考,但能够守住的幸福与快乐却足以令她满足。   秋日已经进了尾声,雪儿却后知后觉地多愁善感起来。陆青虽有察觉,但未曾点破,他并不想打破这份难得的平静。岂料一日,雪儿竟自己开了口,她道:“陆青哥哥,我这几日总是做一个梦。”   “嗯?你梦见什么?”陆青笑道。   “我梦见,我梦见有个女人的声音……”雪儿垂下眼睑,沉吟道,“她在唤我。”   “唤你?”陆青道,“她唤你什么?是你的名字的吗?”   “也许罢。”雪儿道,“我听不清楚。”   “那她对你说话了吗?”陆青一面翻着一本陈旧的医书,一面道。   “嗯。”   “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她说什么?”   “她叫我回家。”   陆青的手指僵在泛黄的书页上,嘴角微微颤动,却良久未能说出一个字来。他的耳畔始终回荡着一句话:“她叫我回家!”这一天难道真的无法躲避?她的雪儿终于说出了这“回家”二字。   陆青的眼睛被书页上早已黯淡的墨迹刺得酸疼,他问:“你想回家吗?”   雪儿仿佛已从他低沉的声音中听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悲戚,她站起身向他身边走去,张开双臂悠悠地从他身后抱住他,“这里就是我的家啊。”   陆青感受着雪儿身上清新而温暖的气息,不自觉地沉醉其中。他的手覆上雪儿纤细的玉指,道:“雪儿,如果有一天,你记起了从前的事,你会离开吗?”   雪儿不答,却反问道:“你呢?你若是恢复了记忆,你会离开吗?”   “我不知道。”陆青摇头,他回身望向雪儿,又道,“既然是未来的事,便由得未来再去决断吧。”   雪儿点头。她在陆青身旁坐下,转头静静地望着他。   陆青察觉到她的目光,问道:“怎么了?”   雪儿犹豫了半晌,终于问道:“陆青哥哥,你,你能够治失忆症吗?”   陆青心下陡然一颤,良久,他默默地放下手中的医术,转头望向雪儿。   “有没有什么药,可以……”雪儿望着陆青复杂的目光,声音逐渐变低,直至消失。   “有,是有的……”陆青缓缓说道,“不过,若是有用,我也许早已不会再待在这儿了。”他移开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想是大雨将至,他的目光逐渐凝结,“你若是,你若是真的想恢复从前的记忆,想回到从前的家去,倒也不妨一试。”   他这话音一落,窗外便响起一声惊雷,大雨随即倾盆而至。雪儿闻声望去,晌午时分天色已暗如黄昏。她站起身来去关闭门窗,雨声亦随着她的脚步愈来愈大。她伫立在窗前,良久,方道:“那我,可以试试吗?”   “好。”陆青道。   雪儿回过身向陆青走去,道:“陆青哥哥,天冷,进屋去吧。”   雪儿始终未曾问过陆青那副药的名字,而陆青亦未曾提起,只是如他所答应雪儿的那般,每日为她熬上一碗有助于恢复记忆的药。雪儿觉得那服药与与她以往服的解毒之药并无不同,但她却并未多思考些什么,渐渐地,天气亦愈发寒冷,深冬季节,她曾经短暂的担忧与惆怅已随秋日的离去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日,雪儿告诉陆青,她不想再喝那碗药了。陆青问起缘由,她却笑而不语。   陆青不由坐下身来望着雪儿,道:“雪儿,失忆不是普通的伤病,能不能痊愈,不在于外在的药物,而在于你的内心。”   雪儿抬头望向陆青,似有不解。   “能不能恢复记忆,一则看你心中所想,二则,要看天意了。”陆青道。   雪儿沉吟片刻,方道:“陆青哥哥,我一直觉得,有件事,等着我去做,应该说,是等着从前的我去做,我很着急,又很害怕,我不知道,不知道那是件什么事,是否凶险,是否与我息息相关……”她的眼睛由迷茫转向坚定,“但现下我明白了,我明白有些事情,终究是强求不得。”   她侧过身子,靠近陆青的身旁,又道,“陆青哥哥,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均是为我,我从前,太不体谅你了。”   “雪儿,你不必如此。”陆青道,“不管你将来如何选择,我都会尊重和支持你。”   雪儿听了这话,心中泛起莫名的苦涩。   “后个儿便是腊月初十了,明日雨停了,我得出去采药。”陆青道。   雪儿望着陆青,道:“陆青哥哥,让我陪你去吧。”她望着被风雨吹打的窗纸,道,“这几日天气不好,万一受了寒,自己病了,还如何去给别人看病呢?”   “嗯。”陆青头一回没有拒绝。以往雪儿说要陪他去,他总是以各种理由搪塞,而今日,竟答应的如此轻易。无论是出于何种缘由,都足以令雪儿欣喜不已。   “山路难走”,从前只从陆青嘴里听说,到了今日,方得以真正明白。雪儿忽而理解了陆青从前不让她跟随的苦心。尽管她双腿健全,但漫山遍野地行走采药,她承认,她是如何也比不过陆青的。陆青虽说拄着手杖,但他的行动并不会因此有所阻滞,尽管较之旁人稍显缓慢,但他这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缓而有序。雪儿跟在他的身后,却并不能帮上什么忙。忙碌的陆青显得更加沉默,而平日里对他有说不完的话的雪儿在此时亦变得难得安静了,她只是在他的身后温柔的注视着他的背影,然后露出甜蜜的笑容,若这样的注视便是她的一生,那也足矣了。   雪儿环顾四周,方才发觉此山之大,远非西山所能比拟。她转过头,望着陆青额角渗出的汗珠,忙用手帕上前为他擦拭。陆青回头望着她的眼睛,眼神里露出温和的笑意。   雪儿亦不由一笑,道:“陆青哥哥,这是什么山?”   陆青道:“无名山。”   雪儿疑惑,“无名山?”   陆青笑道:“因为,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他望着雪儿,又道,“世上有诸多名山大川,或气势磅礴,或婉转秀丽,文人雅士慕名而往。可却没有哪一个如这无名山般遍珍稀药草,普救苍生。”   雪儿望着初冬雾气迷蒙的无名山,重岩叠嶂,隐天蔽日,只感到心潮澎湃,顿生仰慕之情。   雪儿随着陆青走走停停,不时被各种药草所吸引。   “陆青哥哥,你瞧,这是什么?”   陆青回头,顺着雪儿的手指望去只看见一株黄绿色的小花藏在草丛之中。   “这个季节,还能开花啊。”雪儿惊奇地笑了起来。   陆青亦不由露出惊叹的目光,道:“是啊,这是念珠草,平日只在夏季开花。”他凑近了看,只见那株花儿开的较夏季更加生气蓬勃,不由更觉惊奇。   雪儿笑道:“念珠,念珠,这名字真好听。”她望着陆青,笑意渐浓。    ☆、第六章 雪中送别   初冬的无名山弥漫着一种舒缓而清新的气息,那是雪的前兆,那是雨的余温。陆青与雪儿一同走遍了无名山的每一个角落,尽管他曾无数次地走过这片土地,但他仍惊异于这一份他从未发觉过的岁月静好,回首间,不过是多了一个人罢了。他曾言他最喜欢清静,而如今雪儿所带给他的,远比清静更加美好,令人沉醉。   黄昏已至,大风骤起,乌云蔽日,似乎又有大雨将至。   陆青抬头望天,道:“趁着大雨未至,许能赶得及回去。”   无名山与西山比邻而居,相隔不远,但其间路途崎岖,山路艰险。陆青虽说行动不便,但他走得多也便习惯了,倒是雪儿来回疲累之至。   二人当即决定原路返回,一路风声大作,行至无名山脚,大雨倾盆而至。陆青知道此地附近有户赵姓人家,打猎为生,他从前路经此地,曾为那赵家老母医病,有些交情,便决定去他家暂避一时。   赵家人对陆青以恩人相待,十分热情,赵夫人更是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肉招待客人。眼见雨愈下愈大,便索性为他二人安置了一间房,留他们住下,盛情难却,陆青唯有应下。   雪儿站在赵夫人身边帮她洗碗,不时回头望向与赵家主人把酒言欢的陆青。赵夫人察觉到她频频回头,心中暗笑,道:“我们家官人跟陆大夫有好几年的交情了,前些天,还老跟我念叨着许久未见过陆大夫了,谁知道,说曹操曹操到,这不,陆大夫这就来了。”她笑起来,又道,“你呀,你能嫁给陆大夫真是好福气……陆大夫,多好的人啊。”   雪儿回头看向赵夫人,“您也觉着他好?”   “嗯?”赵夫人不懂她话里的含义。   雪儿望着赵夫人疑惑的双眼,面上一笑,道:“哎,我是好福气,不知道几辈子修来的。”她的笑容因为她话里的温柔更加甜蜜。   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份安详的甜蜜。赵家主人前去开门,含着雪粒的雨珠飞入了原本暖和的小屋。   “我们是外地来的商人,途径此地,被雨所困,不置可否借宿一晚。”   雪儿循着声音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两位中年男子,身材魁梧,衣着奇特,颇有异族之风。   赵家主人本就朴实心善,见雨雪愈猛,自是应下,请那二人进屋来坐。陆青站起身来以示迎接。赵家主人道:“正好还有些残酒,两位暖暖身子罢。”   赵夫人亦对雪儿道:“你也别忙活了,我须得再做些饭菜招呼客人。”   雪儿点头,细心刷好手中的碗,放置在一旁,便转身离去。   雪儿走进外屋,正见两位客人与赵家主人对饮。那两人用酒碗遮住半张脸,只剩下一双眼睛。那两双眼睛散发着同样奇异的光芒,直入雪儿的心底,仿佛瞬间触动了陈年的伤疤,引起一阵抽痛。雪儿迅速移开眼睛,避免与他们的对视。这时候却听陆青说道:“我有些乏了,先行   告退,诸位慢用。”   雪儿一语不发,尾随陆青而去。进入里屋,雪儿便回身关门,她倚在门上悄然望向那两人饮酒的背影,目光怔然,半晌,方才缓缓合上门。   “你认得他们?”雪儿刚一回头,便听陆青这样问道。   “不。”雪儿摇头,“素未谋面。”   陆青望着她依然暗淡的目光,不再多问,只道:“累了一日了,快歇息吧。”   雪儿缓缓走至陆青身旁,道:“陆青哥哥,你没事吧?我见你方才都没什么胃口。”   “没事。”陆青笑道,“我只是,吃不惯外面的饭菜。”   “外面?”雪儿望着陆青的眼睛逐渐弯成月牙的形状,“陆青哥哥一定是想吃雪儿做的饭菜了。”   是夜,雷声不止,激烈的风雨吹打着破旧的窗子,雪儿蜷缩在陆青的怀里,眼前却不停地闪过方才与那两人对视的一幕,他们深邃而黝黑的眼睛,仿佛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力量引领她去探索,由陌生走向熟悉。他们真的是素未谋面吗?   陆青感到雪儿拥抱着他的手臂逐渐收紧,掌心渗出一丝汗意,心下不安,唤道:“雪儿。”   “雪儿。”陆青望着雪儿依旧怔忡的眼神,禁不住再度唤道,“雪儿。”   雪儿终于回过神来,抬头看向陆青。   “你想什么?”   “我想明日,明日,我们便能回家了。”   然而翌日清晨,陆青醒来却并未望见雪儿的身影。他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惊惶,想起昨夜雪儿的异样,慌忙起身,披上一件单薄的外衫,当即推门而出。   雪儿端着一盆热水站在门前,她瞪大了眼睛,道:“陆青哥哥,你起来了?”   陆青心中不由长舒了一口气,他望着雪儿,微微点头。   雪儿走进屋来,放下热水,道:“来,先洗把脸吧。”   陆青依言坐下,浓重的水汽熏湿了眼睛。   “雪儿,你有什么事,可千万不要瞒着我。”   “我能有什么事儿?倒是你啊,昨晚浑身发热,让我担心了一夜。”   陆青抬头望着雪儿,注视着她依旧温柔却不似从前天真的眼睛,沉默良久,方道:“无妨,许是饮酒的缘故。我从前便是如此。”   雪儿蹲下身来,靠在他的身旁,道:“你知道还要饮酒?你这样,万一头疾发作了怎么办?”   陆青笑道:“不会的,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雪儿黯然一笑,又道:“陆青哥哥,你不用担心我,在你面前,我就像一张白纸,没有秘密,我所有的一切,始终都原原本本地呈现在你的面前。”   “雪儿,我并非此意。”陆青道,“每个人都有秘密,而你我,原本也有,只不过将它忘记了。我不是想要去窥探什么,我只是不希望你有任何的负担,如果有,我也希望我能够替你承担。”   雪儿的眼框骤然湿润,她侧首枕在陆青的腿上,哽咽道:“我明白,我明白。”   二人告别了赵家夫妇,重新启程。一夜的大雨为山间送来清爽的气息,雪儿扶着陆青往西山的方向走去。他们的身后传来一阵时断时续的歌声,男人低哑的嗓音穿过雨后的山林,悠悠地传入陆青的耳中。那歌声婉转低回,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一段来自远方的往事,满怀着思念与伤感,那份悲戚亦将他感染。   “你听见有人唱歌吗?”   “是吗?”雪儿的眼睛盯着虚无的远方,“我没听见。”她的声音随风而逝,而那歌声依旧在陆青的耳边回荡。   西山的雪来得猝不及防,山路遭阻,陆青在西山寺中坐诊归来,身上仿佛已披上了一身白色戎装。雪儿拿出棉巾替他抖落衣上的残雪,又拿了件衣裳叫他换上。   陆青刚换好衣裳便打了个冷战,雪儿见状不由嗔道:“瞧你,都叫你今儿个别去了。天这么冷,哪还有人来看病?”   “人是不多,但总有的,我若不去,他们岂不白来一趟?”陆青笑道,他嗅到饭菜的香味,道,“做了什么菜?”   “你来看啊。”雪儿笑道,转身向屋里的饭桌走去。   平日里只放着一两个菜的简陋的木桌上此刻摆满了美酒佳肴,香气扑鼻,十分丰盛。   “陆青哥哥,坐啊。”   陆青坐在雪儿的对面,笑道:“今个儿是什么日子,做这么多菜,又吃不完。”   雪儿笑道:“你累了一天,我就是想犒劳犒劳你啊。不成吗?”   “成,成。”陆青心情顿时舒朗许多,他笑起来,道,“那你呢?你今日去做什么了?”   “我,我下山去买菜了。”雪儿笑着垂下眼睑。   “下山?”陆青道,“家里不是还有菜吗?”   “家里那些菜,怎么够做成这个样子呢?”雪儿道,“来,陆青哥哥,快尝尝。”   陆青点头,拿起筷子随便夹了一块送入口中。   “怎么样?我的手艺是否精进了不少?”雪儿笑道   “那是自然。”陆青赞道,“不过,你以后若是下山,可得先知会我一声。”他望着雪儿,又道,“你不常出去,若是遇上了坏人,该当如何?”   雪儿一怔,半晌,方才笑道:“我这身手,谁敢欺负我?”   陆青察觉到她的笑容里暗藏着一丝落寞。   屋外风雪大作,却丝毫未曾影响屋内两人的兴致。雪儿一面不许陆青饮酒,一面自己接连饮酒。陆青甚是无奈,道:“酒多伤身,你只会劝我,如何不去劝劝自己?”   雪儿笑道:“今日不知怎的,我甚是高兴,你就让我尽兴一回!”她的声音里已含有醉意,眼神迷离。   陆青心下担忧,索性夺过她的酒壶,一饮而尽。酒刚下肚,便感热血上涌,头重脚轻,方知此酒之烈。   雪儿怔怔地望着陆青手中已空的酒壶,眉间一蹙,身子一重,俯身倒在桌上。   陆青拄着手杖,走到雪儿身旁,单手将她扶起,蹒跚着将她送回房内,将她放在床上,为她盖上棉被,掖平被角,凝视着她因醉酒而泛红的面颊,心中漾起一阵莫名的怅然。   昏暗的烛光下,陆青走出房门,回到桌前收拾残余,他的心情没来由的沉重起来,他的手指因为一阵断断续续的歌声僵在桌前。他眼角的余光瞥向屋内的雪儿,他能够确信那声音是从她的口中传来,不,应当说是从她的梦中传来,是从她的记忆里传来。那歌声太过熟悉了,不久前的无名山下,那是为他们送别的歌声。   陆青蹒跚着再度回到雪儿的身前,他看到雪儿的脸上划过两行清泪,那泪水,足以令他绝望。   雪儿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雪后明媚的阳光。她眯起眼睛,缓缓坐直了身子,不由一阵晕眩。转头间,正见陆青合眼躺在藤椅之上。她下床朝陆青走去,唤道:“陆青哥哥。”   陆青没有答话。   雪儿蹲下身子,轻摇他的身体,再度唤道:“陆青哥哥。”   依旧没有应答。   雪儿当即清醒过来,睁大了眼睛,发觉陆青面色不对,额头布满虚汗,她忆起从前他头疾发作之时,亦是此般症状。她心下一沉,险些咬到嘴唇,将陆青扶到床上,奔到药房,方才记起陆青曾言他的头疾无药可解。他从前那般痛苦亦是一一忍过,如今竟深陷昏厥,想是昨夜经历了极   大的痛苦,而她竟一无所知。想到此处,心中更是疼痛不已。   雪儿回到陆青身边,静静地注视着他苍白的面容,安详之中隐藏着重重的痛楚,直击她脆弱的心房。她只能这样无措地看着他,纵使心乱如麻,亦不能改变什么。她轻轻抚摸着他的侧脸,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熟悉的温度,温暖得足以令她迷醉一生,她的陆青哥哥啊,她如何舍得离开?   陆青昏睡了两天两夜,方才转醒。他醒来的第一眼,望见的便是憔悴不堪的雪儿。雪儿望见苏醒的陆青,几乎喜极而泣。“陆青哥哥。”   这一声呼唤,仿若隔世经年,依旧情深意切。   陆青嘴角微微上扬,连日苍白的嘴唇依稀有了一丝血色。雪儿忙起身端来一杯热水,扶陆青起身,喂他喝下。   陆青望着雪儿关切的眼神,道:“让你担心了吧。”   雪儿摇头,却忍不住流下泪来。她咬着唇,良久,方道:“陆青哥哥,你不能总是这样,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陆青心下黯然,面上却笑道:“有你照顾我,还不够吗?”   雪儿无言,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着他。   陆青这回头疾来得迅猛,折磨了他不少时日。他一连躺了几日,方才有力气起身。雪儿一直陪在他的身边,无微不至地照料着他,陆青望着雪儿始终强撑的笑容,心中落寞不已。   是日,雪儿陪陆青散步回来,扶他坐下,问道:“饿了吧?想吃什么?我来做。”   陆青握着雪儿纤细的手腕,感受到她的脉搏激烈地跳动,低声道:“我病这几日,耽搁了你的行程罢。”   雪儿的血液骤然凝固,五指收拢,握紧的拳头渗出汗来,她颤抖着抬起眼帘,正对上陆青复杂的目光。   这样的对视,是从未有过的撕心裂肺。   “你知道了。”雪儿的话里没有问号,这答案是肯定的。她在陆青哥哥面前,终究是一张白纸。   陆青不言,他的沉默仿若一把利刃插入雪儿的心头。   “陆青哥哥……”雪儿欲言又止,她实不知应当如何面对陆青。   “要走,便走罢。” 陆青缓缓松开了她的手腕,别过头去,叹道,“我,我没想留你。”   “陆青哥哥。”雪儿强忍着泪水,“我不想走,可我,又是非走不可。”她多么希望陆青能够明白她的心情!“我的父亲,母亲,兄长,还有我的族人们,他们在等着我,他们需要我。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我的家乡,有很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来的。”陆青望着窗外的银装素裹,“我也说过,无论如何,我都会尊重和支持你的选择。”   雪儿无语凝噎,他们之间,早已无需多言!他们本就是两个相像的人,彼此的心境,彼此都能够懂得,可这于如今的雪儿而言,绝非幸运,而是无尽的悲哀。   雪儿没再耽搁,翌日,她便收拾好行囊,踏上了返程。   陆青跟在她的身后,远远望去,只见山脚下站着两个男人,仿佛在等着山上的雪儿。   雪儿感受着刺骨的寒风带来的离情别绪,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她回过身去,顺着一路深深浅浅的脚印望去,陆青的身影在雪中显得孤清而落寞。   雪儿再也抑制不住,飞身奔入陆青的怀中,泪水霎时夺眶而出。她极力地想要留住风雪中这最后一丝温暖。   陆青突然感到无比的悔恨,他岂会不想留她?他岂能任她离去?然而这强烈的念头却瞬间被雪儿的泪水浇灭。他告诫自己决不能再加注雪儿的痛苦。   “路上一切小心。那两个人可靠吗?”   “嗯。”雪儿泪眼朦胧,她凝视着陆青道,“你放心罢,我会照顾好自己。陆青哥哥,原谅我,我的事,如今还不能够告诉你,但是请你相信,如果我能顺利地完成这件事,我一定会回来,继续做陆青哥哥的雪儿,继续过,我想要过的人生。”   陆青为雪儿拨开颊边的发丝,柔声道,“我会等你。”   雪儿望着陆青一如既往温和的目光,不由叹道:“陆青哥哥,我希望,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记起从前的事。不管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都不要再想起了。”   “我不会想起的。”陆青低声道,“我的记忆里,只有雪儿一个人。”   雪儿含泪点头。   “我走了以后,你一定得好好照顾自己。不要饮酒;天冷了,多添件衣服,若是下了大雪,便不要下山去看病了;若是头痛……”雪儿的声音逐渐哽咽,“我真想一直陪着你。”   “你当然会一直陪着我。”陆青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让她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跳动,“你一直在这儿。”在我心里。陆青的目光宁静而久远。   雪儿迎着陆青的目光,揩去了泪水,嘴角微微上扬,挤出一抹笑容 ,她道:“陆青哥哥,你要记住,我是雪儿,雪儿永远在你身边。”   陆青点头,他感到他的眼眶逐渐湿润,“你也记住,万事小心,不管遇到什么艰险,都要好好活着,因为,我会一直等你。”   “嗯。”   此后,雪儿用尽了毕生的气力来怀念这个雪中的拥抱,而陆青则用尽毕生的气力来守住这个雪中的承诺。   雪花飞舞间,模糊了雪儿的背影,朦胧了陆青的视线,他们终将一别! ☆、第一章 武林大会   暮春,封陵。   一场盛大的武林大会即将在此举行。这是江湖上声势最为浩大的武林盛会,每回这个时候,来自五湖四海的武林人士都会赶到封陵来,参加这场五年一度的武林大会。   自柳乘天登上武林盟主之位以来,便特意为武林人士开办了这场大会,各方高手均可在此比试,如今不少武林新秀均是在此一战成名。柳乘天便住在封陵城内的柳家庄里。封陵是个美丽的小城,白日里繁华热闹,夜晚又宁静安谧。柳家庄在这封陵有些年头了,据说前任武林盟主便居住于此,后来败于柳乘天之手,便主动让位,更将柳家庄赠给了他。说到此处,你或许该知道柳家庄原来不姓柳。至于它从前姓什么,有人道姓刘,有人道姓吴……众说纷纭,却谁也记不清了,正如那前任盟主一样,早已被人们遗忘了。这也难怪,毕竟已经十八年过去了,那些陈年旧事,老百姓谁又会记得呢?纵然有人记得,想必也是半个身子入土的人了。年轻人只道柳乘天当上了武林盟主后,将魔教赶出了中原,还老百姓一片安宁。柳家庄的高手更是行侠仗义,惩恶扬善,这使得柳乘天在封陵很有威望。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柳乘天的好名声便传遍了武林,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武林人士,均对他十分敬仰。因而他着手举办的武林大会也成了武林的一大盛事。他起初想要一年一办,但柳夫人觉着一年的时间对习武者来说不足以有什么大成就,那若是十年一办,显然又相隔太久,世事难测,谁知这天下又添几番白骨?这么算来,也唯有五年一办最合情理。   每逢武林大会来临之际,最高兴的莫过于封陵客栈的掌柜了,各方武林人士集聚于此,客栈往往是人满为患,这不,刚过了子时,云来客栈门外又走进了一位客人。   那人身着一袭蓝色长衫,外罩黑色披风,头戴褐色斗笠,沿着被雨水浸湿的石子小径走来。   这不是多雨的季节,却恰巧赶在了这一夜骤然而至,淅淅沥沥,顺着他的斗笠滴落下来。   小二察觉到他的腰间配有一把紫青色宝剑,便知他亦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   “客官,咱们这店已经满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银子落在桌上的声音。那人的手缓缓拿开,可以看见他手下坐着的是一锭银子灿灿发光的白银。   “酒。”   他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渗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寒冷。   小二抬头看去,斗笠遮住了他的眼睛,阴影中,只露出半张脸,却依旧可以想象得出这是一位怎样俊美的少年。不同于寻常少年的是,他看得出那份俊美背后的冷若冰霜。   若搁平时,小二定会问客官要什么酒,要多少,烈的还是淡的,若是客官犹豫不决,他便乘机推出他们云来客栈的招牌“千年醉”,那是他们少东家亲自酿制的,是“千年难遇的好酒”。但那时平时,这回可不同了,面前的这个人,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寒冷,他们不过咫尺之隔,却仿若天涯海角般遥不可及。他自知不该多言,便去厨房取了酒来,习惯性地,他拿了“千年醉”。   那人一把接过。转身的瞬间,昏黄的油灯下,小二注意到他的眼角下印着一枚褐色的痣。   他拎着两壶酒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细密的雨帘很快地遮住了他的背影。   明媚的曙光湮没了黑暗的夜幕,经历了五年的等待,这场武林大会终于要开始了。各方新辈跃跃欲试,期望能够在此大展身手,从此在江湖上扬名立万。这其中,有不少是五年前甚至一连几回在武林大会上落败的人,他们苦练武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封陵柳家庄的门前拿下天下第一的名号。你若不是武林人士,自然不会懂得他们的心情,这名号可远比什么美酒佳肴,腰缠万贯宝贵多了。说白了,这跟书生考秀才,秀才考举人,一路往状元的宝座上爬是一个道理。你定要问他们为什么不去考武状元?且不说当朝重文轻武,那武状元再大,头上总得有个皇帝,江湖人追求潇洒不羁的生活,岂会想被那纷繁官场束缚?说得远了,不妨还是先回到咱们即将到来的武林大会上看看。   封陵是做山城,柳家庄便建在城中的月牙山上,那山玲珑小巧,远望状似一弯新月,故有此称。月牙山不比五岳高耸宏伟,却另有一番韵味。因其山形奇特,故而在山上建宅绝非易事。但柳家庄却极其巧妙地利用了月牙山独特的山势,将半座山纳入柳家门下,庄内风景奇丽,既有江南之秀美,又有塞北之粗狂,两者兼容,自生一番独一无二的美感。封陵地处中部,四季分明,气候宜人,本应是个绝佳的隐居之地,却因武林盟主安居于此,名声响了起来,据说前些年,连皇帝也忍不住微服出巡,到这封陵一游了。   这武林大会便在月牙山脚举行。柳乘天早已提前布置了场地,一个宽阔的擂台,一面飞舞的旗子,旗上题着柳乘天亲笔所书的“武”字,那是荣誉的象征,会后,将由前一届的优胜者亲自送给本次大会的优胜者,如此将这“武”的精神代代相传。如今在场的慕容昭,黄思鹤,均曾拥有过着面旗子,他们亦分别是前两届的头魁,现今在江湖上很负盛名。尤其是那慕容昭,如今已年近半百,算得上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了。此次二人便是由柳乘天特邀而来,为大会造势。   擂台四周摆满了酒席,用以宴请四方宾朋,辰时未至,便已坐满。   但闻一声鼓鸣,随后便有声起:“柳盟主到。”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柳家庄的大门随着鼓鸣缓缓打开,柳乘天携夫人从门中走来,向擂台前方的高台上走去。慕容昭,黄思鹤起身作揖,道:“盟主,夫人,久违了。”   柳乘天笑道:“二位兄台快请。”   柳夫人亦随声附和。   慕容昭,黄思鹤谢过两人,方才坐回原位。   柳乘天与其夫人是有名的恩爱眷侣,柳夫人虽已至中年,但依旧端庄华美,相传她年轻时曾是封陵一大户人家的千金,生得一副花容月貌,爱慕者不胜其数,但她唯倾心于柳乘天一人。她家道中落后,亦唯有柳乘天对她不离不弃。两人携手闯荡江湖,打败武林各方高手,天南地北,终于还是回到封陵来,柳乘天前去找前任盟主挑战,比武取胜,夺得盟主之位,从此便在封陵定居下来。两人的故事亦一时传为武林佳话。   柳乘天夫妇已育有一儿一女,长女已嫁为人妇,如今身边只有一个儿子,名唤柳玉飞,年满十五,风流倜傥。不过最近传闻柳乘天老来得子,柳夫人又怀了身孕,出行处处由侍女陪同,此番看来,此言非虚。且不言柳夫人体态稍显丰腴,其身边亦总站着一位模样娇俏的妙龄少女,好生地照料着她。那少女眉清目秀,一席紫衣,胸前垂着两条发辫,腰间配有一串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响,仿若随时随地都能奏成一段乐曲。看她脚步轻盈,身形麻利,便知其武功不弱,怕是柳乘天特意安排来保护柳夫人的。想到此处,大多聪明人便放下了那些本不该有的念头。   说了这么多,这武林大会便也要正式开始了。照例是一番客套话,感谢诸位武林人士捧场,祝愿在场参加比武之人能夺得头魁。柳乘天话音刚落,便有鼓声响起,大会便正式开始了。   首先出场的是一个青年男子,身形魁梧,手持一柄长矛跃上擂台。这人唤做贺远乔,不是生人,五年前便来过一回,不料第二轮便败给了黄思鹤。此番卷土重来,似有必胜之势。贺远乔先发制人,却也不是无人敢来应战,这不,又有一个中年男子上了擂台,二人便开始了第一场对决。   这擂台上的事,别说是三天三夜,便是给你一辈子,也难说得完全。谁胜谁输,到头都是过往云烟。便是夺了那头魁,风光上几年,也该变成黄土了。你瞧那慕容昭,四十岁成名,在江湖上,算得上是年轻了,不过这才十年的光景,已是满头白发,纵然一身武功,又哪能斗得过老天,躲得过生死循环?   你又或许疑问,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不错,这武林大会如同那文人应举一般,年年岁岁,一头白发当了状元,进了金銮殿只得了皇上御赐的一口棺材,没什么意思。可我要讲的可不是这事,我要讲的是一个少年的故事,这个少年,我认得他,他却不见得认得我,或许曾经认得,不过大抵已经忘记了。毕竟,他的生命沉重而单一,无需记得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你可能会好奇我是谁,通俗些说,我便属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你可以把我当作这封陵去观战的一个小老百姓,也可以把我当作柳家庄的一个打杂工,还可以把我当作一个千百年后的说书人……我是谁?这的确与这个故事没什么关系。你不妨把兴趣集中到我这个故事本身,即是即将出场的那个少年身上。你或许会饶有兴趣地听下去,发上几番感慨;又或许会中途离场,去做你认为更重要的事……这都是你的选择。而我的选择,便是要坐在这儿,好好地去讲这个故事,以这样一种方式,来悼念我回忆中的那个少年。   好了,我也不废话了。这武林大会的第一日便快要结束了,不妨直接告诉你结果:不是贺远乔,也不是与他对决的那个中年男子,是另一个侠士,这个侠士姓黄,单名一个煜字,是黄思鹤的表侄,曾亲得黄思鹤指点,此番虽表叔到封陵来,便有意夺下此界头魁。一日过五关斩六将,着实是一战成名。   不过,这个人可不是我这个故事的主角,故事的主角是在这个黄煜即将得胜之时登场的。那是一名蓝衣少年,手持宝剑,飞身踏上擂台,跃上旗杆,单脚站立,脚下踏着那个在风中飞舞的“武”字。   他是真正的少年,看来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意气风发,嘴角带着自信的笑容。他的身形高大,却带着一份少年的稚嫩与瘦弱,他的眼睛黝黑而深邃,发出一种让人看不透的光芒。他有一副俊朗而清秀的面容,剑眉星目,气宇轩昂,足以令女人着迷,男人嫉恨。他的笑容是自信的,浑身透着一种舍我其谁的气魄,可你看得久了,却会发现,他的笑容又是死寂的,他的身上透着一种来自地狱的阴暗,仿佛他根本不属于这个人间。   你应该见过他的,因为从他的侧面望去,你会看见他的眼角下印着一枚褐色的痣,他便是昨夜那个买酒的少年。   首先发话的是黄煜,“侠士,你若是有心与我比试,在下定当奉陪。可你如今站在那里,是何用意?你脚踩大会的旗帜,恐怕不仅是侮辱了这个‘武’字,更是侮辱了柳盟主,侮辱了天下英雄!”   “足下多虑了,这旗早晚是我的,我如何处置,自然是我的事。”少年的话云淡风轻,嘴角的笑容丝毫未改。   黄思鹤忍不住替侄儿说话:“足下话说得未免大了,纵使给你胜了,这旗也是柳盟主的一番心意,往后,你还要传给下一届的优胜人。”   那少年没有答话,他的笑容里露出不屑。   好一个狂妄小辈!   这一刻,几乎所有在场之人均在心里这般骂道。   自然,万事均有例外。这个例外便是柳夫人。她在望见少年的那一刹起,脸色变得铁青,浑身发抖,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最先觉察到她的异样的是她身旁一直侍候着她的紫衣少女,那少女问道:“夫人,您怎么啦?”   柳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低声道:“没事,我只是突然,感觉有些冷。”   “要我扶您回去休息吗?”   “不。”柳夫人道,她的声音十分坚定。   紫衣少女只好点头,为她披上一件斗篷,问道:“这样好些了吗?”   “嗯。”柳夫人点头,她的指甲渗进斗篷细密的丝线之中,脸色逐渐由青转白。   柳乘天此刻的目光仍停留在那少年身上,自是未能觉察出夫人的异常。好在柳夫人总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随即镇定了心绪,面上恢复常态。   毋用说,这场上大半的人,便是等着看那少年的笑话。但显然这大半的人要失望了。因为这少年的武功与他的骄傲是绝对相符的,甚至要超于他的骄傲。且看他持剑从旗杆上飞下,直逼黄煜而去,举剑之时,亦侧身出脚横踢,黄煜下盘受击,险些站立不稳,只能勉强招架头上飞来利剑,那把剑在落日的余晖里散发出刺眼的光芒,不出三招,黄煜已败在他的手下。   少年并未收剑,似乎等着有人再来挑战。他持剑而立,问道:“还有人吗?”   这些人大多先前已败给黄煜,此番见黄煜如此轻易地败给那少年,无一不知晓了那少年的厉害,自是无人敢应。   少年似乎早已料到如此结果。他扬眉一笑,道:“既然如此,我只需再打败一个人,便能夺得这面旗子了吧。”   言罢,他向前迈上两步,拱手道:“黄前辈,请。”   黄思鹤这才明白他想挑战的是他,被这样一个后生效被欺侮,心中自是不快至极。但他在江湖上毕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不能为了一时之气失了身份。他忍住心中的气恼,站起身,道:“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在下生自乡野,无父无母,不知名姓。”   黄思鹤道:“你可知参加这武林大会之人,各个都早已在柳庄主这儿登了名册,凡事都得讲求个规矩。你此番不请自来,中途强行入场,是何用意?”   “黄前辈此言差矣。我想在场诸位英雄,除了您和慕容前辈以外,均是不请自来吧。”少年笑道,“我也并非中途入场,我是到了最后关头才入场,如此,只是不想在前面浪费时间。无意中坏了令侄的好事,还请黄前辈见谅。”   此话一出,自然是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那些之前落败之人,均对少年满腹敌意。   “我这个人,不喜欢讲废话,黄前辈,我这战书,你是接也不接?”少年的眼睛透出死寂般的冷漠。   “不接。”黄思鹤答道,“我原本便没有打算参加比武,此番前来,只是为了报答柳庄主与慕容前辈的知遇之恩。你若是想挑战,怕是找错了人。”他早已在上一届武林大会中取胜,实无必要在此丢了名声。黄煜曾得他亲自教导,加之勤练数年,已有他七分修为,竟却于三招之内败给此人,可知此人不容小觑。他自知自己并非他的对手,便决意无论他如何挑衅,也绝不出手。   少年似乎早已看穿他的心思,笑道:“既然黄前辈都这么说了,想必慕容前辈与柳前辈也是这个说法,如此,我也不便强人所难。可方才我也问了,在场并无哪位英雄愿意与我一较高下,这样,不妨由三位前辈推荐个人选,来跟我争一争这面旗子。”   四下一片静默。   柳乘天出来打圆场,他道:“天色已经不早了,不如今日的武林大会便到此结束吧。足下少年英才,武功盖世,不妨今晚在我柳家庄歇息,待明日,看看有哪位新来的江湖豪杰能与你比上一比。”   少年一收惯有的傲气,出人意料地答应了。   众人不禁对柳乘天心生佩服。   傍晚,柳乘天在家中设宴款待四方宾朋,尤其是那蓝衣少年。收起宝剑的他显出一份文人的温文尔雅。热闹的酒席间,唯有那少年滴酒不沾。   你或许会想起前夜他曾在云来客栈买酒,他若真是滴酒不沾,那么那壶“千年醉”去了哪儿呢?   这事儿,说实话,我也不大清楚。你要问,也只能问那少年了。   夜的寂静很快吞噬了酒席的喧闹,宾朋们纷纷离场。少年也在柳乘天的安排下回到了山庄中的住处。待一切收拾完毕,柳乘天方才发觉不见了夫人的身影,他问仆人夫人的去向,仆人回道:“夫人先前身子不适,便先行回房了。”仆人怕柳乘天责罚,又补充了一句,道:“夫人不想打搅庄主的兴致,特意嘱咐奴才不要告诉庄主。”   柳乘天道:“夫人身边可有人陪着?”   仆人道:“有,紫贝姑娘陪着。”   “好,那我便放心了。”柳乘天道,“今晚我要与慕容兄叙旧,你去告知夫人。”   “哎。”仆人应道。   “罢了。”柳乘天难抑心中担忧,又道,“我还是先去看看夫人。”   仆人跟随柳乘天来到夫人的庭院,皎洁的月光洒满了幽静的院落。院门之上题着“秋园”二字。秋是柳夫人的闺名,秋园也由柳夫人亲自布置,绿草成茵,粉紫镶嵌,精致典雅。想到此,柳乘天忍俊不禁。   轻声叩门,迎来的不是夫人,而是白日里侍奉在夫人身边的少女,她颔首行礼,轻声道:“庄主,夫人已经睡了。”   “夫人身子可有不适?”柳乘天问道。   “夫人有孕在身,这几日为了武林大会的事,操劳过度,难免有些累不适,不过算不得什么大碍,稍作休息便是,庄主尽管放心。”少女答道。   “嗯,辛苦你了。”柳乘天道。   少女笑道:“我会好生照料夫人的。”   少女的笑容随着柳乘天的离去渐渐凝固,她的心里着实出了一把冷汗。方才夫人说心中烦闷,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又不许她陪同,只交待她挡住庄主,她虽有为难,却到底拗不过夫人,只得随她。   柳夫人此刻却正行走在柳家庄的荷花池边。暮春时节,荷花将开未开,个个露出一抹娇怯的笑容,惹得行人驻足。池上夹着一座弯弯的小桥,桥上刻着月牙的形状。走过桥去,是一段曲折幽深的长亭。柳夫人走过了小桥,进入古朴的长亭,感受着夜风轻拂的温柔,一日疲累的心情终于得到了舒展。   月光的清辉穿过长亭一路洒在她的脚下,她看到亭子的拐角,站着一个蓝衣少年。蓝的清冷与黑的死寂融为一体,唯有腰间紫青色的宝剑在月下熠熠生辉。他倚在亭子的石柱上,眼角的痣在此刻显得分外清晰。他扬起的嘴角在月光下露出一种遥远的诡秘,薄唇微启,两个字清晰地吐露出来,他道:“阮妹。” ☆、第二章 在劫难逃   “夫人。”少女清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柳夫人浑身一颤,指甲几乎嵌入血肉。   “您方才在同谁讲话?”   柳夫人镇定心绪,缓缓回身,她一贯温和沉稳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脸上,“没什么,吩咐下人些事情。”她转身在长凳上坐下,问道:   “紫贝,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这少女便唤作紫贝。   “哦,庄主来过了。我说夫人已经睡下了。”   “嗯。”   “夫人,天色已晚,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   柳夫人点头。   紫贝上前搀起她,随她一同往回走。   柳夫人叹了口气,道:“紫贝,你给我算算,我最近可会遇上什么麻烦?”   紫贝精通紫微斗数,能知过去未来,柳夫人在这一点上对她十分信任。   紫贝不料她突发此问,心中着实陡然一惊。诚然,她早已看出夫人不久之后将有一劫,故而早前曾劝说她不要举办这场武林大会,若是非办不可,也尽量不要出席。但柳夫人向来遵从夫君的意见,便未把她这话放在心上。紫贝唯有贴身跟随,不离她左右,以保其安全。   “夫人为何如此问?莫非是遇上了什么事?”   “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它对我来说,或许早是个命中注定的劫难。”柳夫人道,“我只想知道,我需要做什么,才能够躲过这一劫。”   “夫人不必忧心,凡事因果循环,强求不得。夫人一向潜心向佛,广结善缘,相信老天不会亏待夫人的。”紫贝安慰道。她心知夫人此劫来势凶猛,难以躲避,不便直言,唯有如此相劝。   这将是个不眠之夜。   “阮妹,我跟我爹说了,我要娶你为妻。”少年的笑容在明媚的阳光下呈现出优美的弧度。   那年月牙山的杜鹃花开得格外鲜艳。   柳夫人猛地从梦中惊醒,朦胧间,仿佛看到已逝多年的母亲的面容,她沙哑的声音穿过重重黑暗刺入她的耳畔:“秋儿,难得陆公子喜欢你,你爹连聘礼都收下了,你便答应了吧。”   “我不答应!”   “夫人。”紫贝从门缝里探过头来,道,“我叫大夫来了,让他给您看看吧。”   柳夫人捂住绞痛的胸口,勉强坐起身,道:“进来吧。”   大夫是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头发花白,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紫贝扶柳夫人靠在榻上,道:“大夫,我们家夫人从昨个儿起便不舒服。”   大夫点头。坐在帘外,为柳夫人诊脉。良久,方道:“夫人这是积郁成疾,我给夫人开些安神的方子,还是要多注意休息,万事放宽心,莫多计较啊。”   “哎,谢过大夫。”紫贝道,她转头对柳夫人说道,“我去送送大夫,顺便给您拿药。”   “嗯,告诉庄主,今个儿的比武,我便不去了。”柳夫人的声音里暗含隐隐的失落。   “是。”   紫贝随大夫退下。   柳夫人长舒了口气,瘫坐在床榻边。   却说今日的比武又是一场盛事。仿佛果真应了柳乘天昨日所言,一大批江湖高手前来挑战。   少年抱剑站在擂台之上,嘴角保持着惯有的笑容。但对于挑战者而言,这笑容绝不是温和与友善,而是示威与挑衅。如果笑容可以杀人的话,想必此地早已是血流成河。   少年道:“不如你们一起上吧,我有要事在身,不想一个一个地耽误时间。”   挑战者丝毫没有客气,变换脚步,瞬间已将少年包围。   少年当即拔剑,运功准备。他扫视四周众人,或高大威猛,或目露凶光,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这些,都难以震慑住他依旧不屑的笑容。   但这笑容随着刀剑碰撞的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他冷漠中透露出凶狠的目光,那份凌厉,似乎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   少年身形变化迅速,剑法多变,却总能保持迅疾与准稳,他握剑的手沾染了不属于他的血迹,甚至连他的衣角亦沾染了血色风尘。而他,依旧在十面夹击中进退自如,洒脱取胜。   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精彩的比武,也是一场胜负毫无悬念的比武,那个少年冰冷的目光仿佛随着他的利剑穿透了对手的心脏,有那么一个时刻,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不错,他便是这么一个人,遗世独立,孤独地行走在黑暗的边缘。   那面题着“武”字的旗帜在这样一个少年面前早已失去了光彩,它不过是一个虚无的象征,而眼前的少年,却手握着真实的胜利。天下第一,他当之无愧。   这一切,都真实而完全的落在了紫贝的眼里。你应该想象得出,这样一位少年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女具有怎样的吸引力。然而,这种甜蜜的幻想很快被柳乘天打破了,他道:“紫贝,你回去照顾夫人。”   “是。”紫贝答得不卑不亢,转身前的最后一眼依旧停留在少年的身上。   暮色四合,遥远的天边传来一阵子规哀鸣。紫贝煎好了药,往柳夫人房中送去。   月光轻柔地洒在石子小径上,她的脚步在柳夫人所居的“秋园”外停下,一个轻佻而熟悉的声音传来:“阮妹,你还记得明日是什么日子吗?四月初九,明晚,我来接你。”   紫贝只感到眼前一闪,一个蓝色的的身影旋即消失在黑暗之中,她惊得手中的药碗摔落在地上,仓皇奔入园中。   “夫人,夫人。”   柳夫人蜷缩在门槛上,浑身颤抖。   “夫人,您没事吧?方才是不是有人来过?”   “是他,他来了,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紫贝不知所措地安慰着惊慌恐惧的柳夫人,“是您的仇人吗?让我告诉庄主,他会保护您的。”   “不,这件事,一个字也不许向外透露,包括庄主。”柳夫人道,她在惊惶之中保持着难得的镇静,“紫贝,这件事,是因我而起,后果,也只能由我承担。”   “那您,能否将原委告知于我,或许,我可以帮到您。”   柳夫人扶着门缓缓站起,“明晚,明晚他会来,他说,他要带我走。”   紫贝的眼睛注视着柳夫人一夜之间沧桑的脸,尽管美丽依旧,却已平添忧愁。她依然不能忘怀当她与柳庄主从死人堆里将她捡回来时,她曾立誓要用终生来报答他们的心情。   是夜,月明星稀,深邃的夜幕仿佛极力地探寻着人间的光明,将一切归于黑暗。   “夫人,我有办法,可以助您避过此劫,但是,您须得把这件事的原委,完完全全地告知于我。”   柳夫人的眼睛里露出怀疑的目光,但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言的悲戚,她沉默良久,悠悠地叹了口气。   不同于往日,武林大会在第三日便接近尾声,毫无疑问,少年的武功与气魄早已称得上是天下第一,无人敢战,而这场武林大会也是时候由少年的胜利画上句号。不过,这对于有些人来说,着实不够精彩。   柳乘天亲手将那面写着“武”字的象征着荣耀的旗帜取下赠给少年,少年心安理得地接过,脸上现出得意的笑,毫无一丝面对当今武林盟主时应有的谦逊之气。   “如何不见黄前辈?”   须知,按照旧例,这件事应由黄思鹤来做。   柳乘天笑道:“昨日黄兄接到家书,说他母亲抱恙,黄兄乃至情至性之人,心系老母,故而连夜返乡。”   “哦?是么?”少年收起嘴角暗含不屑的笑容,道,“那可真是劳烦柳盟主了。”没有人注意到,“盟主”二字,在他的话里渗透出异样的血腥。   “足下少年英才,老夫自愧不如,今日难得天下英雄齐会于此,不如我便摆下千酒宴,为足下庆功。”柳乘天道。   “庆功倒不必了,在下少有顽疾,不能饮酒。”少年道,“不过,盟主倒是可以为诸位英雄饯行,再见,怕要是五年以后了。”   柳乘天脸上现出霎时的尴尬,旋即恢复正常,他依旧以一贯平缓而令人敬重的语气说道:“也好,我正有此意。”   所谓千酒宴,算得上是封陵最着名的宴席了。封陵以酒闻名,几乎家家都能酿的一手好酒,若说着最出名的,还要数云来客栈的“千年醉”了。当年慕容昭首次到封陵,在云来客栈喝了“千年醉”以后,曾道:“饮之无味,饮后无醉,如若不饮,千年一憾。”这话看来逻辑不通,却随着慕容昭的成名在江湖上流传开来。没来过封陵的人自是百思不得其解,而来过的,饮过那“千年醉”的,却对这十六个字另是一番体味了。   今日的千酒宴自然少了不了“千年醉”。席间酒香扑鼻,热闹非凡,独有少年静坐在席中一角。   仆人端上一个瓷碗,置于少年面前。   少年微微抬眼,默然不语。   仆人道:“我家庄主知道少侠不能饮酒,便特意吩咐厨房为您熬了一碗汤,银耳杏仁汤,您尝尝,或许对您那顽疾有好处。”   少年点头道:“嗯。”   半晌,仆人依然端着碗未曾放下,似乎仍等着少年去接。   少年伸手接过。   仆人这才肯退下。   少年注视着仆人的背影,仰头饮汤,用碗遮住半张脸,斜眼瞥过雨后树下残留的湿地,倒映出仆人微微侧身的影像。   少年缓缓放下碗,望着依旧热闹的酒席,起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秋园,一如既往的幽静与典雅。   柳夫人坐在镜前梳妆,她一日未曾出门,想着总要去参加千酒宴,见上丈夫一面。   夜风吹过,窗子一阵响动,柳夫人起身关窗,昏暗的烛火亦在她的手触上窗子的刹那熄灭,窗外,是少年俊美的脸,他的嘴角微扬,露出一抹冷漠的微笑。   柳夫人的手指僵在窗子上,她如水的眼眸里倒映出无尽的黑暗。    ☆、第三章 是非难断   柳夫人在凄凉的夜色中悠悠转醒,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长满青苔的岩壁。侧眼望去,一丝窜动的火苗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芒。   “阮妹,十八年不见,你依旧是这么美。”   柳夫人猛地睁大眼睛,她感到这声音如乌云蔽日般从她的头顶滚滚压来。   她原本虚弱的双臂忽而变得坚硬起来,她以手撑地,坐直身子,正望见远处岩石上坐着的蓝衣少年。   “你究竟,是人是鬼?”   少年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他的嘴角露出自嘲般的笑容,“我若是鬼,你会怕吗?”   柳夫人柳眉微蹙,“你回来要做什么?”   少年望着她强作镇定却依旧隐藏不住恐惧的模样,露出满意的笑容,道:“我不是鬼,不会来找你索命。我只是回来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属于你?”柳夫人笑道,“这世上,有什么是属于你的?”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想。”少年微微一叹,道,“难道你所拥有的,便都属于你吗?”他的眼睛发出凌厉的光芒,仿佛瞬间穿透了她脆弱的心,“这十八年,你踏过的每一寸土地,你采过的每一株花草,你穿过的每一件衣裳,你吃过的每一顿佳肴,都是属于你的吗?柳家   庄,秋园,你住得心安理得吗?柳夫人,你现下是柳夫人了,你为了这一天,不择手段所做的一切,你以为便会随着我而长眠于黄土吗?”   “你,你……”柳夫人美丽的脸庞因恐惧而变得扭曲。   “阮城秋,你是不是该想想你自己,你,是人是鬼?”   少时的名讳再度被人提起,柳夫人陷入无尽的恐慌。   阮城秋,正是柳夫人的闺名,自她嫁做人妇,便再无人提起。   “陆离。”阮城秋忽而沉静下来,她低垂的眼帘勾出婉约的侧影,她再度唤出了这个埋葬在心底多年的名字,这个记忆中的少年的名字。他曾经有着令人艳羡的家世,有着美满的人生,有着张扬的笑容,有着不可一世的骄傲。这一切,却最终被今日的冷漠与死寂取代,唯一不变的,是他与十八年前一样年轻的容颜。   “你若想报仇,杀我轻而易举,何须费此周章?”阮城秋道,她的声音里沁着一丝冷漠的哀伤。   “死,是一件太过容易的事,可世事,往往没有那么容易。”陆离道,这份体味,大抵唯有他能懂得。   “阮妹,原来你喜欢杜鹃,我要让月牙山开遍杜鹃花。”   曾经多么纯真而热情的少年,再也回不去了。   “阮妹,我到今日方明白,杜鹃花为何是红色的。”陆离的眼睛如一潭幽深的死水,在冷漠与黑暗之间渐渐停止了流动,“我到今日方明白,什么叫做‘望帝春心托杜鹃’。”   阮城秋平视着前方,目光落在陆离的颔下,依稀看见他白色的衣领下淡淡的汤渍。她怔然片刻,又道:“看来,我唯有一条出路,我愿以命相抵。”   “以命相抵?”陆离不由笑了,笑到悲处,竟至热泪盈眶,肆意的大火从回忆里蔓延到他的心头,“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弟弟,我陆家上下百余性命,你抵得起吗?”   阮城秋不语,她默然垂下眼帘。   陆离的眼睛追随着她骤然消失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   “我夫君很快便会来救我,你若不能在此之前杀了我,往后,你便不会再有机会了。”阮城秋道。   “夫君?不错,我就是要等他来。”陆离的嘴角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柳盟主这般至情至性之人,是不会丢下夫人不管的。”他站起身来,缓缓向阮城秋走近。脚步声伴随着他疏离而冷寂的气息逼近,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纵使你想杀我,我却从未想过杀你。阮妹,我会杀了他的,我会杀了那个你最爱的人,你为了他付出一切的人,我会让你亲眼看见他是如何在你面前死去的。”   “你住嘴!”阮城秋瞪大了眼睛,声音亦不由自主地抬高,她道,“我自知对你不住,但从未想要置你于死地,你又何苦如此相逼?”   “十八年,不短,但也不长。能忘了一些事,却也能记得一些事。”陆离的目光不曾离开阮城秋的双眸,“你忘了,我却没忘。你亲手把毒酒送到我嘴边的模样,我永远也不会忘。”   阮城秋的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惊疑。   夜风拂过,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由远及近,明亮的火把代替了微弱的火苗照亮了了幽暗的山洞。   阮城秋察觉到陆离的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的微笑。但她的目光却并未在他的脸上长留,旋即转向火光聚集之处,柳乘天正向她走来。   “夫人。”   阮城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心霎时温暖起来。   相逢近在咫尺,却坎坷重重。阮城秋跌倒在爬满青苔的岩壁下,目睹着一场即将而来的搏斗。   陆离的目光停留在柳乘天的剑上,剑身修长而锋利,在黑夜中发出白色的光。“紫青剑,换了鞘,还是紫青剑。”他的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容,十指收紧,握着腰间佩剑,紫青色的剑鞘在柳乘天的剑光的投射下发出一种合衬的微光。“可换了主人,却再难有昔日风采。”   那一夜,是他的大婚之夜,亦是他的死亡之夜。   合卺酒入口的刹那,他的新婚妻子夺走了他的佩剑弃他而去。他站起身欲追,不出三步便已倒地,无法叫喊,只感到被剧毒染黑的血顺着嘴角滴落在手臂上。   多年以后,他记不起前一刹掀开红盖头的温存,唯有她夺剑而去之时冰冷的目光在他的梦里徘徊。   “阮妹,你犹豫过,但你最终还是选择了他,但你最终还是要我死。”   这句话在他心底深深埋藏,直至今日亦不曾说出口来。时机未到,他不可轻举妄动,他要见到真正的阮城秋。   混乱的人群很快疏散开来,柳乘天带人一路追着蓝衣少年而去,此刻他们停留在空旷的山崖上,崖边的黄色小花在月光下露出温和的微笑。   陆离俯视着幽深不见底的崖谷,笑道:“我陆离,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柳盟主,你可还记得我?”   柳乘天手持宝剑,蓄势待发。阮城秋浑身瘫软被陆离一路拖到崖边,她躺在冰冷的崖壁上,嗅着诡秘的花香,第一次感到死亡离她如此之近。   柳家庄的人马已将陆离包围,眼前唯有万丈深渊是他唯一的出路,但你若还记得他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便知这绝不会是他的绝境。绝处尚能逢生,况且,这于他而言,根本算不得绝处,一个经历过死亡的人,一个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没有什么能够成为困住他的绝境。   没有人看清少年是如何出手的,柳乘天手中的剑已落入他的剑鞘,剑光照亮了他黑暗的眼睛,那一刻,他仿若回到真正的少年时代,紫青剑,属于十六岁的陆离。   “离儿,紫青剑我们陆家祖传的宝剑,如今你长大了,它应当属于你了。”   “谢谢爹!”   “你拿着这把剑,正如你学武功一般,当惩恶扬善,不可肆意妄行,为害良善。”   “爹您就别啰嗦了,孩儿知道。”   柳乘天毫无防备地迷失在混乱的人群中,忠于他的手下纷纷一拥而上,向陆离发起进攻。纷飞的火把燃烧了崖上的春草,明亮的火光映照夜幕渐褪的天空。阮城秋在大火中跌得撞撞地奔跑,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俯身倒在冰冷的岩石之上。   这一幕多么熟悉!十八年前,大火中的那个少年,那双眼睛,是他,他回来了,未改的容颜,未泯的仇恨!   柳乘天伫立在累累尸骨之上,遥望着从火中走来的少年,他蓝色的衣角已被燃成灰烬,在曙光到来之前,他的眼睛发出狼一般阴森的目光。   柳乘天步步后退,他的身后,不是悬崖,却是比悬崖更可怕的东西,那是血铃子,一种黄色的花,含着致命的毒。   阮城秋猛地抬手拉紧陆离的衣角,陆离当即摆脱,阮城秋从岩石上滑下,摔在地上,血铃子的花叶刺入了她的手腕。陆离持剑刺向柳乘天,阮城秋起身阻挡,她看见紫青剑从她的头顶闪过,而后她躺在花海之中,望着柳乘天从她的身上飞跃而过。   这难道便是她的结局?   不,这不是阮城秋的结局。她在黑暗中挣扎,挣扎着睁开双眼,明媚的阳光下是少年依然年轻的脸。她感到一股温热的暖意从胸前传来,涌动了她浑身的血液。她垂下眼帘,意识到胸前是一只陌生的手。   她霎时大骇,一个翻身跃起,伴着玉碎的声音,她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   陆离的眼睛久久地停留在已碎成两半青玉之上,她注意到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深切的哀伤,她见过他的得意,见过他的狂傲,见过他的仇怒,却唯独未见过他的哀伤,如此深切,如此令人心酸。她意识到是她打碎了那块青玉,那块他视之若命的青玉。   她在碎玉中看见了自己真实的容貌。   她不是阮城秋。   “夫人,我有办法,可以助您避过此劫,”   一切的伪装,到此结束。血铃子已经破除了她自以为最高明的易容术,她是紫贝。   陆离颤抖的双手拾起地上的碎玉,将他捧在手心,他平静的双目将那碎玉久久凝视,仿若在悼念一位曾经的亲人,他满怀深情的目光藏不住平静背后的悲戚,他作为一个人的真实的喜怒哀乐终于在这一刻的悲伤中展露出来。她相信他是人,一个真实存在着的人,她由此不再恐惧。   待那份哀伤消失,他恢复了一贯的冷漠。他握着碎玉向紫贝走来,在她身前驻足。   紫贝没有躲闪,她背靠岩壁,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碎玉浸入她的胸口,疼痛渐轻,血铃子原来并非无药可解。   紫贝悠悠地注视着他难得专注的神情,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那块碎玉,他良久的注视沉静而忧伤,他将内力透过碎玉传至她的体内,他无惧刀剑杀戮,更无惧血铃剧毒。   一颗微小的汗珠从他的额角滚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共历山险   碎玉由青转黑,凝重的色彩使原本晶亮的青玉变得可怖。紫贝靠在岩壁上,天色渐暗,岩壁亦因阳光的离去而陷入夜的冰冷。灰暗的天色在少年的脸上投射出一片黯淡的阴影。紫贝的注视亦湮没在黑暗之中。仿佛黑暗才是他的归属。   陆离凝视着手中的碎玉,光彩不再,仿若生命的流逝,唯遗一副躯壳。他小心翼翼地将碎玉放入怀中的锦囊,仿佛在无声地缅怀着他这一生难以释怀的深情。   紫贝垂下头去,心中泛起淡淡的愧疚,道:“这玉,对你很重要?”   陆离不语,当是默认。   紫贝又道:“我并非有意如此。在我的家乡,盛产青玉,你若不弃,我愿原物赔偿。”   “它对于我的意义,是不会因为它的破碎而改变的。”陆离道。   紫贝怔然,半晌,方道:“多谢你救我,多谢你,用那么重要的东西救我。”   “青玉之珍稀,便在于能医百病,解百毒。”陆离道,他的目光落在紫贝的脸上,“你应该庆幸你不是柳夫人,否则,你必死无疑。”   “易容,终究易的是容貌,而非人心。你还是不了解夫人。”紫贝道。   “夫人,那个人了解您吗?”   “为何如此问?”   “再高明的易容术,欺骗的也只能是旁人,一个真正了解你的人,对你的印象是不会仅停留在容貌上的。”   “你放心,他不了解我,一点儿也不。”   “我是不了解她,我若了解她,也不至于到了今日这个地步。”陆离道,“你了解她吗?你了解你的柳盟主吗?他们对你许诺了什么,令你如此奋不顾身?他牺牲你逃命的时候,你是否后悔过?”   紫贝的心在他的质问中渐渐冰冷,她不得不承认在柳乘天踩着她越过血铃子逃走之时她刹那间的失望与愤怒,纵使她曾发誓要誓死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但若她当真是柳夫人,柳乘天还会如此吗?若她当真是柳夫人,陆离会救她吗?可他如今为何救她,她不过是一个跟他毫无关系,甚至是他的仇人身边的人,他救她,难道仅仅是因为她不是柳夫人?仅仅是因为他不想伤及无辜?他真的是一个良善之人吗?   “我深受盟主与夫人大恩,早已将性命交与他们,为了报恩,我会不惜一切。”紫贝道。   “大恩?”陆离笑道,他的眼里流露出凄凉的神情,“看来,你是要与我为敌?”   “你是否后悔救我?”紫贝道,她望着陆离,眼神诚挚,“我向来恩怨分明,决不恩将仇报。”   “我做事,从不顾后果,也不想回报。”陆离道,“你既然不是阮城秋,于我也无任何价值。你可以走了,从今往后,你我互不相欠。”   紫贝从他的话里感到无限的冷漠,这正是真实的陆离,是他最为真实的一面,她不该惊讶。紫贝站起身来,剧毒虽解,但身体仍然虚弱,她扶着身旁的老树,粗糙的树干因她的踉跄将她的手磨出了血泡,她勉强支撑起身体,道:“你还会回封陵吗?”   “我会的,你大可告诉柳乘天,我会回去的,让他尽早准备棺木,免得死后无处安身。”   话音未落,雨即倾盆而至。   紫贝暗自品味着他话里的寒意,犹豫片刻,终于头也不回地往雨中奔去。   惊雷滚滚,大雨淹没了夜幕,天地间一片苍茫。紫贝在雨中飞奔,却难辨方向,雨水在山间酿成泥泞,她渐渐寸步难行。雷声未止,陡然一声巨响,是岩石落地的声音,她猛地回头望去,模糊的视线里,但见山洪汹涌,山石滚落,这在封陵这座山城里,不应陌生。只是在这个季节,未免太过突然。   紫贝并未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她本能地转身原路返回,她迎着山洪逆流而上,她从来没有如此坚定地奔跑,即使那个方向早已在大雨中模糊难辨。   那个身影愈发清晰,她仿佛能听见他雨中飘渺的声音,他道:“你回来干什么?”   她回来干什么?她问自己,但没有人能给她答案,包括她自己。这或许不再重要,因为她已经回来了。她亲眼看着山洞在他的身后坍塌。   陆离的手第一次有了温度,他们彼此相牵,一同往山上奔去,高处方为生路。然而这生路,太过艰辛。   如果一个人想活,那么他便很难死去。这个道理,并不难懂。可人生往往不能偶一帆风顺,你若命里艰辛,最无奈的便是生而不得,死而不能。   雨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这场山洪,对于封陵来说,算不得什么大灾大难;对于紫贝而言,却是她在封陵经历的首次大灾。但令她惊愕的是,她并不如她原料想的那般恐惧。   陆离的眼睛仿佛因大雨的洗涤而变得清澈与温和,他望着悠悠转醒的紫贝,道:“遇上山洪,是该往山上跑的。”   寂静的山林因这一场洪水而变得愈发凄清,四下一片荒凉。   雨后的清香令紫贝重新有了活力,她道:“你常遇见山洪吗?”   “从前是。”陆离道,他转头望向紫贝,问道,“你不是封陵人吧?”   紫贝道:“我是苗疆人。”她想起他似乎从未问过她的名字,又道,“我叫紫贝。”很难想象,在共历生死之后,她方能有机会告诉他她的名字。   陆离点头道:“你如何会到封陵来呢?”   紫贝微微叹了口气,道:“我父亲是苗族的长老,八年前,魔教入侵我族,我父亲为了保护苗王,惨死于天星山上。我便随着族人四处逃难,后来,柳盟主率众位武林人士赶赴苗疆,助苗王驱散魔教,将之逐出中原,更收留了许多如我这般流离失所的孤儿。那一战过后,苗族精力大   衰,不久,苗王便伤重不治。柳盟主为安抚人心主持大局,支持世子登位,并妥善安置了孤儿与难民,待一切恢复如初,他才返回封陵。”   陆离望着紫贝,她的脸上流露出平静与安详,仿若这悲惨的往事并不曾真实地发生在她身边。   “至于我,我被新任苗王追杀,再次为柳盟主所救,柳夫人为了我的安危,便说服柳盟主将我带离苗疆,从此,我便跟在她的身边。”   “苗王为什么追杀你?”陆离问道。   紫贝道:“新任苗王是老苗王的长子,我父亲因为家族的缘故曾经帮助过他的劲敌二世子,他上位以后,自然要对二世子的旧派赶尽杀绝,以除后患。”   陆离听罢,不由笑道:“想不到一个小小的苗族,竟也有这诸多斗争。”   “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不论是中土的皇帝,还是偏居一隅的苗族。”紫贝黯然道。   “你还想回到苗疆去吗?”陆离问道。   “不,不想了。”紫贝道,“那里曾经因为有我的父亲,所以成为我的家;而今,我的父亲离我而去,柳盟主与柳夫人成为了我的亲人,封陵便成了我的家。”   “他们,是你的亲人。”陆离道,他的声音逐渐低沉,“那么我,便是你的仇人。”   “你为什么总要把仇恨挂在嘴边?在你的生命里,除了仇恨,便不能有别的情感吗?”紫贝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前倾,她的语气亦变得激动起来。   陆离的眼睛再度归于冷漠,“我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我是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我的生命,从十八年前起,便只剩下了仇恨。”   紫贝的眼神变得迷茫,“十八年前的陆离,真的是你吗?”   “你认得他吗?你认得的只是阮城秋口中的陆离,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陆离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他当然不是我,他只能活在过去,而我,却活在现实,血淋淋的现实。”   “既然痛苦,为何仍执迷不悟?”紫贝道,“夫人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那不过是一场意外。”   “她是这样告诉你的?”陆离笑道,“她有没有告诉你,那杯酒里有毒,是血铃子。”   血铃子,长于陡崖,喜阴凉,含剧毒。其花瓣可酿酒,芳香扑鼻,状与常酒无异。   紫贝微微一愣,她知道自己不该相信,但她竟一时无语反驳。   “她当然不会告诉你这些,她当然不会告诉你,柳家庄,柳乘天的盟主之位,究竟是如何得来的。” ☆、第五章 山雨风回   “那么你呢?你会告诉我吗?”紫贝问道,“十八年前的陆离,十八年前的真相?”   陆离的目光移向雨后的朝霞,冷漠之中平添了一丝柔和,但他的声音依旧冰冷,“你没有必要知道。”   “我想知道。”紫贝当即接口道,“我想知道从前的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现在的你,又是什么样的人?”   “你想了解真实的我,便必定要了解真实的阮城秋,真实的柳乘天。”陆离道,“他们是你的恩人,如果真相并不美好,你会感到痛苦。”   “人生在世,难有完全,但求真心。如果能够了解真相,我情愿痛苦。”紫贝的语气十分坚决。   陆离侧眼望着她坚定的眼神,不由一笑,道:“你年纪尚小,不懂世情险恶,凡事莫要想得如此绝对。”   “我已经十八岁了,不小了。”紫贝反驳道。   陆离笑道:“你若视柳夫人为你的母亲,那我亦算是你的父辈了。”   紫贝哑然,若是旁人看来,定会笑这少年口出狂言,但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她已经渐渐相信陆离并非常人眼中的单纯少年。他真实的年纪,真实的过去,无人知晓。当然,除了柳夫人。但柳夫人却决不会谈起此事,这是她与柳盟主共守的秘密。   陆离望着她黯然的眼睛,心中泛起淡淡的失落,道:“柳乘天不会有好下场的,你还是尽早另谋高就,免得惹祸上身。”   “惹什么祸?若有祸,亦是你带来的。”紫贝抬头注视着他的眼睛,“如果往后,我站在盟主与夫人一边,你会杀我吗?”   陆离沉默片刻,道:“如果你要阻拦我,我会的。”   紫贝默然,她已料想到了她的结局。   朝霞褪去,万物初醒,大地再度投入了新的一天。湛蓝的天空带来生命的气息,温暖的阳光为游子照亮了前行的路。   陆离手持紫青剑,迈步上前,在紫贝身旁驻足,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天边一朵月牙状的云,悠悠地飘浮于天际,自由自在,令人神往。他的嘴角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终是头也不回地离去。   紫贝不由自主地抬脚跟随在他的身后。他便是这样一个人,拥有一种神秘的令人着迷的力量,引得你不由自主地去探寻。   然而岁月如流,天地翻新,封陵亦不再是记忆中的封陵了。崇山峻岭间,只感到风云变幻,江河汹涌,陆离持剑站定,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已误入迷阵。   紫贝呆立原地,她知道这是柳盟主派人设下的阵法,据山为基,规模浩大,势要困住陆离不可。无论她此刻有着怎样的想法与冲动,她都不能轻举妄动,她告诫自己,她必须置身事外,这是她最为明智,也是唯一的选择。   这是“山雨风回阵”,乃当世奇人扶摇子所创,扶摇子擅阴阳之术,通紫微斗数,为柳乘天仁义所感,甘愿效忠于他,较之紫贝,更受重用。但扶摇子却一直视紫贝为劲敌,大概是他二人功力不相上下的缘故。紫贝多年以来侍奉在阮城秋左右,除了定期为柳家庄占卜,并未曾施展过紫微斗数。她这一身本领乃父亲所授,自小练习,父亲离去之时,已十分纯熟。而今她更是一眼识破此阵,并已看出破解之法。扶摇子精通阴阳之术,虽能独创阵法,但功力尚浅,并不难解。当然,这仅是于紫贝而言。那么陆离呢?他虽武功高强,但能走出迷阵吗?紫贝暗自握紧了拳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山雨风回阵”,极力抑制住自己向前迈的脚步。   陆离在阵中徘徊,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处虚假的幻象,对远方传来的各种声音充耳不闻,终于,他拔出了那把重回他身边的紫青宝剑。   紫贝心底的担忧霎时爆发出来,她深知只要对幻象发起攻击,必会引爆阵法,自取灭亡。她当即提起腰间的铃铛,在她抬手的刹那,耳畔传来一声巨响,火花四溅,灼烧了她的衣角。   她看见陆离挺拔的身躯伫立在废墟之中。   紫贝陡然明白,她的担忧纯属多余,他既怀恨归来,必有必胜把握。如若她没看错,陆离亦懂得紫微斗数,唯有内行之人,方能以此法破阵。   阵灭引出了扶摇子。那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两鬓斑白,手持羽扇,自有一番仙风道骨。   陆离轻蔑的眼光扫过扶摇子,笑道:“在下听闻足下当年亦是风尘外物,何以弃明投暗,做出此等苟且之事?”   扶摇子笑道:“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他撩起长袖,抬步走来,“先闻此界武林大会有一天才少年,武功高强,勇夺魁首,如今看来,足下不仅是有盖世武功,更要与我扶摇子抢饭碗了。”   陆离冷笑不语。   “柳盟主为人宽厚,他念你少不更事,愿放你一条生路。”扶摇子道,“只要你肯随老夫回去,老夫保你性命无忧。”   “我的命,由不得你来做主。”陆离冷眼望着扶摇子,道,“你应知非我敌手,还是莫要白白送死。叫你的帮手出来吧。”   扶摇子尚未答话,陆离四周已围满了手持刀剑之人,或是武林大会上与柳乘天投好的江湖中人,或是柳家庄的守卫。   紫贝蓦然间被排除在战圈之外,她收起手中的铃铛,缓缓后退。   “尔等与在下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何苦平添杀戮?”陆离沉声道。   扶摇子道:“足下少年英才,前途无量,实不该走了歪路。柳盟主向来爱才惜才,只要你诚心悔过,放了紫贝姑娘,盟主可以既往不咎,‘天下第一’的名号依旧非你莫属。”   “紫贝姑娘?”陆离笑道,“足下这个借口未免太过可笑。”他侧眼望向身后的紫贝,道,“她随时可以走,然尔等,可便不一定了。”   紫贝缓缓从包围之外绕到前方,她望向扶摇子,而后垂首道:“恕紫贝斗胆,恳请先生退后。”   “老夫好心救你,你此话何意?”扶摇子道,他的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看来你,在此人身边过得很是逍遥!”   “紫贝是为先生安危着想,此事,还需同盟主再做商议。”紫贝低声道。   扶摇子正欲开口,忽见一道剑光闪光,直逼面门而来,紫贝转头望去,只见陆离持剑而来,飞身向扶摇子刺去。四周众人当即持剑阻拦,将陆离与扶摇子二人包围在中心。   陆离剑锋陡转,转身间刺向身旁众人,扶摇子身受剑气,跌出重围,紫贝亦被再度排斥于战圈之外。她抬头望去,但见陆离飞身周旋于包围之中,他紧抿的嘴唇渗出一丝淡淡的血迹,紫贝心中骤然泛起一阵惊惶,她当即飞身跃起,提起腰间的铃铛,默念咒语,摇铃于山间。登时狂风大作,落叶飞舞,碎石陡起,四下陷入一片混乱。   紫贝越过人群,拿出另一串短铃挂在陆离腰间,陆离霎时清醒,正见紫贝摇铃示意,二人携手逃出这一片混乱。   昼夜狂奔之后,终于逃出了封陵,眼前是一片寂静的山野,别有一番春光。   紫贝取下陆离身上的铃铛,却见他当即支持不住,跪倒在地,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紫贝知道他无意伤扶摇子,为求速战,便假意出剑,然而紫青剑锋利异常,他将剑气控于掌心,以便适时突转剑锋驱散旁敌,冲出包围,但剑气凌厉难以掌控,情势紧迫,剑气回冲,必然伤身,当时他唇色变白渗出血迹,便是如此缘故。紫贝看出他如此下去必然不敌,故而出手救他突出重围。为了逃出封陵昼夜赶路,此番力竭,积血攻心,亦是躲避不过。   紫贝心下怆然,低声道:“你这是为何?”   陆离含血的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他声音低哑,道:“我从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他们的血,配不上我的剑。”   紫贝嘴上无言,心中却是思绪万千,想起之前在他身陷“山雨风回阵”之时自己的犹豫,内心更感愧怍。   陆离望着眼前广阔的天地,心中登时舒展万分,他盘膝而坐,运功疗伤,半晌,脸色方恢复如常。   紫贝缓缓靠近,望着他的侧脸,往日的冰冷仿若被此刻天际的日光融化,她的声音亦因此变得柔和非常,“你好些了吗?”   陆离微微点头。他回望着紫贝明亮如水的双眸,仿若从中看到了人世间最美的风光,那也曾经属于他,那是任谁人亦无法忘怀的韶华!   风雨过后,晴空万里。面对这陌生的荒野,面对这陌生的城镇,紫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凄冷。她自从离开苗疆来到中土,便把封陵当做第二个家,从未到过别的地方。而今骤然离开封陵,失落与孤寂不免油然而生。   陆离仿若早已看透她的心思,他拿出锦囊中的碎玉,青中含黑,折射出金色的阳光,他拿出其中一半,递给紫贝,指着对面的马厩,说道:“你去那儿找一个姓江的男人,四十岁左右,络腮胡,把这玉给他看,他会送你回到封陵。”   紫贝手握碎玉,感受着它破碎的暗痕,垂目凝视,良久,方才沉声开口,她道:“我不回封陵。”    ☆、第六章 还生之谜   陆离似乎并不懂得紫贝这话的含义,他转头望向她的侧脸,只见她眉头微蹙,继而道:“我得罪了扶摇子,如今正值风口浪尖,回去只能自讨苦吃。”   陆离道:“柳乘天不是向来仁义为怀,侠济天下吗?纵使扶摇子小肚鸡肠,你那盟主大人又岂会听信他呢?”   紫贝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戏谑,道:“我不过一介女流,后生小辈,又出身苗家,对于庄主而言,只是他好心收留的一个孤女,如何能与扶摇先生相提并论?我若此时安然而返,纵使扶摇子不言,亦会引人怀疑。毕竟,你的武功,不只是柳家庄,大半个武林都见识过了。”   “怀疑?”陆离笑道,“怀疑你与我沆瀣一气?”他微微一叹,又道,“估不到你小小年纪,心思竟然如此复杂。”   紫贝似乎不满于他这般以长者自居语气,心中不平,道:“你这样子,像极了我爹。不过,他可同你不一样。”   陆离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等待她接下来的解释。   紫贝道:“从小,我爹便教导我,如何去做一个心思复杂的人。”   陆离不由笑道:“我向来只听闻父亲希望子女志虑单纯,从未听说过希望子女心思复杂的。”   “那你如今算是听说了。”紫贝道,“因为,只有做一个心思复杂的人,方能看清这复杂的世情,方能在其间保全自己,求得生存之道。”   陆离听罢,万千思绪涌上心头,良久,方才叹道:“你说得对。若是家父也能这般教我,若是我能早些懂得这道理,也许,我便不会有今日了。”   “所以,请你不必顾虑,请你告诉我十八年前的事,纵然世事难分对错,我亦想知道,我的恩人,我最敬重的人,他曾经是怎样的人。”   紫贝望着陆离,语气无比郑重。   “但是,这是我的事。”陆离的声音冷漠如坠冰窖,“你想知道的事,大可以去问你想了解的那个人。”   紫贝的目光保持着持久的炽热,仿佛执着的要去融化他眼中的寒冰,她终于忍不住吐露心声:“可你知不知道,如今我最想了解的人,是你。”   陆离的眼里闪过刹那的惊异,心头涌动起莫名的温热,他将目光缓缓移开,投向喧闹的街巷深处。   紫贝穿过街道,来到对面的马厩,她没有拿出掌心的碎玉,而是掏出了身上仅剩的一锭银子,换了两匹马来。她牵着马回到陆离身边,将一只马绳递给他,道:“我可以送你一程吗?”   陆离没有答话,他牵着马,往城门外走去。   紫贝一言不发地跟上他的脚步。   二人很快便出了城,城外长亭处,有人依依惜别。远离了城镇的喧嚣,城外宁静的山野令人沉醉。   紫贝问道:“你去哪儿?”   “雪山。”陆离答道。   紫贝自知不该多问,便索性沉默不语。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陆离竟主动开口道:“你听说过还生草吗?”   紫贝心下起疑,抬头望向陆离。   “不是九死还生草,是真正的还生草,能够使人起死回生的还生草。”陆离道。   紫贝因惊疑而放缓脚步,“我曾在古籍中看到,八百年前,雪山盛产一种药草,埋藏于雪中,有起死回生,返老还童之效。人人都想得到它,他们跋山涉水,赶赴雪山,事后,却无一人能返。后来,雪山便成了不祥之地,还生草亦成了不祥之物,渐渐地,也没人再提起过它了。”   “他们不是不能返,而是等不到能返的那一日,便已在悔恨中死去。”陆离的声音逐渐低沉。   “死去?”紫贝道,“还生草,难道不是救人求生的吗?”   “是。”陆离道,“然天下诸事,有舍有得;天下诸命,有死有生,若要求生,必先历死。”   老马在他的身后发出一声忧伤的嘶鸣。   天色渐暗。   陆离缓缓停下脚步,他的眼睛随着黯然的天色陷入黑暗,“我早说过,我是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我已经死过一次,再生,不过是为了完成心中的夙愿。可惜,我的余生太过短暂,我的时间已所剩无多……”他望着紫贝的目光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柔和,“你同我,到底不是一路人。”他轻声一叹,又道,“天下之大,除过苗疆,封陵,总还是有去处的。找个地方,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吧。”   紫贝的目光追随着陆离的背影在晚霞里渐行渐远,不知不觉中,夜幕已然降临,覆盖了整个大地。   “你同我,到底不是一路人。”   紫贝的耳畔久久地回荡着这句话,思绪万千,心乱如麻。良久,她悠悠地叹了口气,转身欲行,却迟迟迈不出脚步。她掏出怀中的碎玉,仿佛仍残留着陆离的温度,忆起昨日种种,往事重现,不由心潮暗涌,刹那澎湃的心绪使她翻身上马,调转方向,骑马奔去。   陆离仍旧牵马而行,他的脚步沉重而迟缓,他像一个幽灵在黑暗中缓慢地前行,这沉郁的身躯仿佛并非昨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伴随着愈来愈近的马蹄声,陆离默然驻足。他的目光停留在杂草丛生的地面上,他的身躯骤然变得僵硬,余光中,是紫贝腰间银色的铃铛,因马儿颠簸而发出悦耳的声响。   紫贝跳下马来,她的勇气在这一刻充满了心胸,她道:“我想去雪山。”   “去那儿做什么?”陆离没有抬头,他的声音亦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那么冷的地方,不适合你去。”   “我厌恶过去的生活,我不想再回到过去,我希望重新选择我的人生。”紫贝道,她的决心从她坚定的语气中显露出来。   “你能这样想,很好。”陆离道,他的目光缓缓上移,又道,“可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紫贝的心骤然冰冷。她缓缓抬手。张开手掌,掌中的碎玉在夜幕下黯淡无光。   陆离侧望着那因浸毒而变成黑色的青玉,心中忽而一痛。   “我还是要谢过你的救命之恩。”紫贝道。   “不必了。”陆离道,“你也救过我。”他抬手收回那半块碎玉,“你我已是两不相欠。”   紫贝点头,“是,两不相欠,后会无期。”她转身上马,扬鞭离去,夜风拂过,她的眼角泛起一片湿润。   说好的重新选择,说好的不回封陵,不过是虚无的意愿,这意愿终究阻挡不住现实的脚步。她还是回到了封陵。不为什么,这只是一种习惯,一种本能。   封陵城门紧闭,四下一片肃静。与往日的喧闹繁华不同,这死寂的静默带给她无限的惊疑与失落。她在城门外停留半晌,终是掉转马头,沿着来时的方向返回。她依然在犹疑她的决定,她为何不愿再回到封陵?她为何厌恶过去的生活?她不再感恩她的庄主与夫人了吗?她忘记了她代替夫人被抓的初衷了吗?   “紫贝,你一定要查出他的秘密,他现居何处,是否还有帮手,这十八年来,他究竟做了什么。”   夫人的话犹在耳畔,而她却已非昔时的坚定不移。   “我想去雪山。”   紫贝仍不知道,当她道出她想去雪山之时,是怀着如何的心境,她是在遵守夫人的嘱咐去查出陆离的秘密,还是出于她的本心,出于那一刹想要随他而去的冲动?她陷入了迷惑。   道旁的酒家传来浓郁的酒香。紫贝下马走入酒家,小二上前招待。   “姑娘要点什么?”   “有茶吗?”   “姑娘既然进了咱们着酒馆,饮茶有什么意思?不如来壶上好的‘千年醉’,也不枉来封陵一趟。”   紫贝微微抬头,方才注意到门匾上题着“云来酒家”四字。   “你们与封陵城内的‘云来客栈’有何关联?”紫贝问道。   “这关联可大了。”小二道,“说白了,那云来客栈是百年老店,是老子;咱云来酒家是儿子……这么说吧,云来客栈的少东家便是咱们这儿的老板。这闻名封陵的‘千年醉’,可是打咱们这儿传出去的,所以说呀,还是咱云来酒家最正宗。”   紫贝笑着点头,却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这店家小二的话,谁知几句为真,几句为假。“好,我也想尝尝正宗的千年醉。”   “得嘞!”   “听说柳家庄出事了。”   “怎么了?”   “柳夫人被人抓走了。”   紫贝侧眼望去,果见有三四人在旁闲聊。   “这怎么可能?柳家庄高手如云,谁有那么大本事掳走柳夫人?”   “这你可不知道了。如今坊间都传开了,说是陆家的后人来寻仇了。”   紫贝心下一惊,凝神细听。   “陆家?”   “我听我爹讲的,前任武林盟主姓陆,也是封陵人,十八年前,却突然消失了。”   “好好的大活人,怎么会消失呢?不是说柳盟主打败了前任盟主,那老盟主主动让位于他了吗?”   “说得好听,可细细想来,谁会无端端地让位?况且当年柳盟主名不见经传,一步登天,谁晓得背后用了多少手段?”   “你这话可是胡诌了!盟主是什么人,莫说封陵,全天下都晓得。如今多少武林高手,当年不都是名不见经传,一步步打拼上来的吗?”   “好,好,是我胡诌。不过这事儿,你可千万别说出去。要不,你跟我都没好果子吃。”   “知道还不闭嘴!”   “姑娘,酒来了。”   紫贝神色凝重,默默地注视着门外杂草丛生的地面,不知何时,已飘起毛毛细雨。她的手指在桌上微微划动,忽而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往门外奔去。   细雨中沁着荷花的清香,令她忆起了柳家庄的荷花池,她嗅到了初夏的气息。   策马回到封陵,紧闭的城门□□出一道青光,紫贝心中暗念咒语,抬手掷去,袖口飞出一串银铃,与那青光相触,一声巨响,银铃破碎,幻象已破,城门大开,来来往往的人群一如既往。   紫贝缓缓收手,她的目光里写满失落,尽管早有所料,亲眼面对之时仍免不了心伤。她知道,扶摇子能在城门设法,柳乘天必然知情准允,而此法,正是为了测她是否仍对庄主忠心,只有心诚之人,方能看得见打开的城门。   城门虽开,却已经失去了走进去的价值。   出城的人群中走出一个中年男子,尽管他已经剃了胡子,紫贝依旧一眼认出他便是当初卖马的人,他提着一个酒壶策马出城而来,不知为何,那看来普通的酒壶此刻在紫贝眼中异样非常。    ☆、第七章 旧事重提   紫贝尾随那人来到几日前的马厩,那人提了酒壶,绕过马厩,径自进屋。   “少爷,酒来了。”   紫贝攀着屋檐向下探去,只见得一只苍白的手覆在那酒壶之上,浓重的酒气溢满了整间屋子。握着的酒塞手忽而停住,“我早跟你说要处处小心,被人跟踪了都不知道。”   “谁?”那人陡然一惊,本能地往后望去,却只见得食草的马儿。   酒塞被拿开,一株沁着酒香的暗青色草探出头来,紫贝陡然间明白,这便是传说中的还生草。   “你已经见到了,下来罢。”   紫贝纵身跃下房檐,正望见陆离熟悉的面孔,只是较之以往,平添了几分憔悴。   那中年男子大骇,当即出手向紫贝猛击,紫贝侧身悄然避过。   陆离见状,摆手道:“算了,她不是生人。”   “少爷,奴才心粗,请您责罚。”那人一脸歉疚,黯然跪地道。   “你先出去罢。”陆离道,他的声音不冷不热,听不出丝毫的情感。   紫贝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缓步上前,在陆离面前坐下。她的目光注视着那株还生草,感受到它因被封存已久而几乎消耗殆尽的生机,心下不由得泛酸,黯然道:“你留下,便是为了它?”   “我这次回来,亦是为了它。”陆离道。    “你难道不是为了报仇?”紫贝问道。   “报仇,时机未到。”陆离道,“我回封陵,一是为了还生草,再是为了阮城秋。”   “你仍然爱着夫人?”紫贝道,她并未曾意识到这句话对于陆离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只是不经意间问出了埋藏在心底多时的疑问。   甚至乎连陆离自己亦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十指握拳,心逐渐变得坚硬,“我不会再爱她了,不会再爱任何人。”   “可你至少还相信人,一个愿意相信别人的人,必定是有感情的人。”紫贝道。她意指他愿意让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去取如此重要的东西。唯有与不懂武功之人,才会对他人的跟踪毫无察觉。   “感情这东西,是最不牢靠的。”陆离道,言罢一笑,转而又道,“比如你,前一日还信誓旦旦地报答恩人,后一日便跑到我这边与你的恩人为敌。”他的笑容里带着令人厌恶的嘲讽。   “你错了,不管我到了哪儿,我都不会背叛他们。”紫贝道。    “是,也许你到这儿来的目的,便是报恩。”陆离笑道,“可你知不知道,一旦你知道了真相,便没可能再活着回封陵了。”   “我说过,如果能够了解真相,我情愿痛苦,也情愿……死。”紫贝注视着陆离的眼睛,“我只想证实,我所坚持的正义,决不是一场笑话。”   陆离笑了,笑得肆无忌惮,他望着酒中的还生草,笑中渗出泪花,但转瞬即逝。   “一切,还需从这还生草说起。”   紫贝发觉他的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神情,奇异而温和。   “四十年前,我父亲陆远清从塞北来到中原,师从天仁派先祖凌虚道长,习得一身绝世武功,那时武林尚未统一,江南盟主仇风只得半壁江湖,   而西域魔教势头正盛,为祸中原。我父亲带领一批正义之士与魔教抗衡,打败了当时的魔教教主明幽,还中原一片安宁,后来,他被推选为武林盟主,甚至于得到了仇风的支持。再往后,我父亲结识了母亲,他们在封陵定居,我父亲为了迎娶我的母亲,在月牙山上建了一座灵月山庄,灵月,是我母亲的名字。”   “灵月山庄?莫非便是今日的柳家庄?”    “不错。”陆离道,他冰冷的目光里流露出死寂的仇恨,“柳家庄,秋园,多么冠冕堂皇!十八年,足以令天地翻新,又有谁会记得当年的灵月山庄呢?”   紫贝看到他的手因陈酒的浸泡而渗出奇异的苍白,竟与那还生草的颜色生出一种诡秘的和谐。   “二十年前,阮家是封陵的大户,他们世代经商,积累了不少财富,却又不拘于行商,他们积极入仕,辉煌之时,曾出过两名状元,在封陵很有名望。然而世事变化,兴衰无常,无论曾经多么辉煌,都有没落的时候。到了阮之行这一代,阮家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尽管如此,我父亲依然很仰慕阮家的名望,与阮之行结为好友,陆阮两家走得很近。阮城秋,便是阮之行的女儿。”   “那你与夫人,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紫贝道。   陆离的目光有刹那的凝结,这“青梅竹马”四字仿佛是对他莫大的讽刺,良久,他的脸上现出一抹无声的冷笑,“不错,我曾经以为这份感情会纯真得天长地久,却不曾想,一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她如此轻易地弃我而去,却仍不忘给予我致命一击。”   “阮妹,原来你喜欢杜鹃,我要让月牙山开遍杜鹃花。”      纵使仅剩下梦中记忆的幻影,他依然无法忘怀那份独属于少年的情怀。他曾献出最纯净的心灵给予他爱慕的少女,却换来不可挽回的惨烈。然而,那一刻,她明明笑得那么真诚,却不知这笑容从何时起,竟变得虚伪可憎。   “在我以为我们彼此爱慕,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时候,一个人出现了。”陆离道,他的声音冷漠如冰。   紫贝已经明白此人是谁。   “我发觉阮妹开始对我有所躲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再也不像从前那般亲密无间了。”陆离道,“有一日,我去阮府找她,发觉她同一个陌生男子在一起,待我走过去,那个人却已经不见了。”   十八年前,封陵,阮府。   “阮妹。”陆离绕过长廊,向阮城秋跑去。   阮城秋背过身去,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陆离四下张望,却没有看见方才的人影,便问道:“方才是否有人来过?”   “是又如何?这是我家,有客来访莫非还需向你汇报?”阮城秋道,言语间含着没来由的怒气。   陆离一时间有些懵了,他道:“阮妹,你生什么气呀?我又没说什么。”他向来养尊处优,不曾受过别人的气,眼前若非阮城秋,他早已怒上心头。   阮城秋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过激,便转过身来。望着陆离,放缓了语气,道:“我没生气。陆大哥,你别多想。”   陆离本就不曾真的生气,听她这般温和的语调,沉闷的心情亦不由愉悦起来,他道:“阮妹,过几日便是中秋节了,我爹说想请你们一同到灵月山庄去过节。”   “哦,是这样。”阮城秋答得不冷不淡。   “阮妹,怎么了?你不高兴?”陆离问道。   阮城秋垂首不语,转身向长廊外走去,半晌方停下脚步,问道:“我听说不久前,有个老道曾去过灵月山庄。”   “老道?”陆离道,“哦,你说的是那个钟道长吧。”他仔细回想一番,又道,“上个月,是有个钟道长来过,好像是来找我爹的。”   “是吗?”阮城秋道,“我听说,他献给陆庄主一件宝物。”   陆离思虑片刻,方道:“是吧,好像叫什么草,据说是从雪山带来的,可珍稀了。”   阮城秋回过身来,道:“那叫做还生草,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对,阮妹,你怎么知道?”陆离上前一步,笑道。   阮城秋垂下头去,叹道:“我听说有人病重,曾向庄主求还生草救命,然而,庄主却拒绝了。”   “我爹拒绝?”陆离显然并不知道此事,惊讶过后,方道,“那我爹,一定是有他的理由。我记得钟道长临走之时,曾与我爹说了什么,好像是还生草的事。”   “有什么理由,比人的性命更加重要?”阮城秋的眼里隐隐浸出泪花,她转身跑出长廊,顷刻间消失在陆离的视线里。   “在我服下还生草之前,我也不曾想到是什么理由,可以让一向心善的父亲见死不救,拒绝赠草的请求。”陆离道,“可你看看我如今这副不生不死,不人不鬼的模样,便知道,我父亲当年,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   紫贝怔然。   “还生草的秘密,世上没有几人知道。人们只道它能救人性命,却不知这代价有多惨重。人若将死,自是命数已尽,若要起死回生,便是逆天而行,逆天而行,自然要付出代价。”陆离的目光里倒映着看不透的哀伤,“柳乘天少时与祖母相依为命,四处流浪,后来,他们流落到封陵,在这里,结识了阮城秋,不久,他与阮城秋便产生了情愫。那个时候,柳乘天的祖母病重,阮城秋听闻钟道长赠与我爹还生草,便告知柳乘天去求,柳乘天却被我爹拒绝,其后,他的祖母病死,他将这归咎于我爹,对陆家怀恨在心,由此,结下祸根。”   “这是你后来才知道的罢。”紫贝道。   “是。”陆离点头道,“尽管我已经看到阮城秋与一男子幽会,但从未对她产生过任何怀疑。那时候,边疆战争不断,世道萧条,阮家生意没落,负债缠身,不久,便彻底败落了。我不忍看到他们一家流落街头,便请求父亲施以援手……”   “阮家上下数十口人,而我陆家身处江湖,身无长物,为父纵使有心,亦是无力啊。”陆远清道。   “可是爹,咱们是一家人啊。”陆离道。   “一家人?”   “爹,您难道忘了,您答应让阮妹做我妻子的。”陆离急道。   “我是答应过,只不过……”陆远清叹了口气。   “那么爹昔日里与阮伯伯的情谊呢?”陆离道,“爹一向清高自守,难道从前仅是趋炎附势吗?如今阮府没落,便要落井下石吗?”   “岂会有你说得这般严重?”陆远清叹道,“爹何尝不想帮他们?你若是有心娶那阮丫头为妻,为父自然不会阻拦。以后若是结成了亲家,自然会对阮家施以援手,只是再想过从前的日子,怕是难了。”   “既是江湖中人,又岂能匡于世俗,在乎那荣华富贵?”陆离笑道,“爹,我就知道,您是好人。”   “当我告知她我们的婚期时,她没有拒绝,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但是也没有我想象中的喜悦。”陆离道,“如果那时,我不是那么单纯,不是那么自信,不是那么爱她,或许,我便会察觉到那一场早有暗示的阴谋;或许,我便不会请求父亲下聘;或许,我便不会喝下那一杯毒酒……四月初九,黄道吉日,却成了我灵月山庄的祭日。”   “占卜之术,防的是天灾,防不了人祸。”紫贝道,“正如天时地利人和,若无人和,纵然天时地利兼具,亦是枉然。”   陆离垂下眼帘,凝视着酒中暗青色的还生草,十指环绕着青色的草叶,渐渐合拢,握成了拳头。   紫贝若有所思地望着陆离,不经意间,还生草在他的指间冒出新芽,暗青的芽叶缠上他的手指,蓦然间,酒壶迸裂,烈酒喷溅到紫贝的脸上,那还生草在他深厚的内力下灰飞烟灭。   紫贝用袖口掩面,拭去脸上的酒渍,她望着陆离脸上伴着汗水垂落的酒滴,心下黯然,问道:“你费尽心思,重回封陵,便是为了毁掉它?”    ☆、第八章 西行雪山   陆离原本静如死水的心因这刹那的毁灭而风起云涌。他的额上渗出丝丝汗意,顷刻间起身迈出门去。   紫贝听见清风敲打窗子的声音,淡淡的失落之意泛上心头,她驻足于眼前窄小的房间里,无限的迷茫令她不知何去何从。   远方的麦田呈现出一片璀璨的金黄,明耀照人,带给陆离的却并非丰收的喜悦,他毕竟不是平凡的农夫,尽管此刻,他多么希望拥有这平凡的快乐,然这希望,终是奢望。   天色渐暗,陆离依旧独伫于夜风之中,他的目光幽远而空茫,曾以为明明坚定的方向却变得那般不可捉摸,那么他所坚持的又是什么?那么他苟且存活的意义又是什么?   紫贝悄然来到他的身后,但这细微的脚步声依然未能逃过他的耳朵。   “我打算回雪山去,这一回,是真正地离开。”陆离道。   “你还会回来吗?”   “会。”他答得不假思索。   “既然会回来,又怎么算是真正的离开?”紫贝道。   “可到那个时候,你看到的,便不会再是今日的陆离了。”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贯的冷漠,只是今日,冰冷更甚。   紫贝心底莫名一凉,沉默半晌,她道:“我要与你同去,我要尽我所能,阻止那一天的来临。”   “听说柳乘天已经开始怀疑你了,你这是无路可走要投奔我,还是与他密谋来设计我?”陆离的语气忽而变得凌厉,他转眼望向紫贝,目光冰冷彻骨。   紫贝心中一痛,眼眶泛酸,沉声道:“事到如今,你仍是这般看我?”   陆离别过头去,似乎因她这话而黯然神伤,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欲言又止。   东方泛白之际,陆离牵马踏上前路,他在路口牵马徘徊,身后却是空无人烟。良久,他叹了口气,拉住缰绳,欲翻身上马。耳畔却忽而传来渐行渐近的马蹄声。   紫贝在陆离身旁下马,望着他一脸怔然的表情,心下安定不少,但忆起他昨夜的话,心中依旧难抑愤懑。但紫贝毕竟年轻,纵然较同龄少女成熟,但在陆离面前,仍是沉不下性子。未几,便忍不住先开口问道:“方才见你在此徘徊许久,可是等我?”她说这话之时,语气暗藏得意。   陆离望着她因气愤而变得微红的脸颊,不由一笑,道:“我在等江成,你是江成吗?”   紫贝知道江成便是那个络腮男人,尽管他因送酒剃了胡子,但依旧抹不掉留给紫贝的最初印象。   陆离翻身上马,扬鞭而去,紫贝当即跟上。然而陆离并未如紫贝所料一般策马狂奔,而是任那马儿自由行走,好似游赏风光的路人。紫贝亦随之放慢了速度,行了半晌,她道:“你说要等江成,为何尚未等到便径自前行?”   陆离听罢一笑,并未答话。   紫贝只当他是无话可说,心情霎时舒展不少。   二人行了半日,便下马歇息,紫贝注意到陆离的眼角隐隐泛黑,阳光刺目,只道是自己眼花,便未有细问。   陆离坐在树下,拿出一壶水来,转手递给紫贝。紫贝不料他竟有如此举动,惊异之下竟忘记抬手去接。   “你匆匆跟来,定然忘记带水,快喝吧。”陆离道。   纵使仍未能从这话里听出一丝感情,紫贝的心却因之温暖不已。   紫贝接过水来,虽然早已口渴难耐,仍是轻啜了两口,便递还给陆离。她感受到陆离不解的目光,急忙解释道:“天热,这荒郊野岭的,也不知道几时能见户人家,还是省着些用,”   陆离难得露出一丝轻笑,这笑容里不再有往昔的冷漠,他道:“你放心喝,喝完我带你去取水。”   紫贝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其实她亦能算出水的方位,陆离此语便是要戳穿她的谎言。不过她无需为此窘迫,定了心绪,便道:“既然如此,我便直说,依你现下的体质,怕是撑不到雪山,若是再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莫说是回封陵,你也只能死在雪山了。”   “你看得很准,可有一点,你是看不出的。”陆离缓缓收起脸上的笑容,道,“我会死的,可我不会死在雪山,也不会死在回雪山的路上。”   “还生草?”紫贝心中犹疑,终是问道,“还生草当真能够改变命数?”   “不,命就是命,改不了的。”陆离黯然道,“还生草纵然珍奇,改变的终究只是生死,然而生死,并非命数。”   “你信命吗?”紫贝问道。   “从前不信。”陆离道,他的眼神黯然似灰。   紫贝自知不该多问,心知长路漫漫,无需急于一时,便不再言语。   陆离果然没有食言,二人再次上马,行出百里之外,便是一潭清流,仰头望去,山泉汩汩而来。   二人见天色已晚,便在此歇息。   紫贝将手掌伸入涓涓清流之中,登感神清气爽,一日因炎热与赶路而产生的疲惫之感尽消。她回头对陆离笑道:“你快过来,这泉水可凉了!”   陆离的嘴角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并未答话。   紫贝见他靠在老树之下,一动不动,便起身向他跑去,恍然间,发觉他的眼角黑气凝重,甚至乎遮盖住了他那枚褐色的痣,紫贝这才肯定白日里自己并非眼花。   陆离见她走近,猝不及防地被她制住了手腕,他此刻却无力还击。   紫贝略通医术,早已看出端倪,却未料到他竟已至此种地步。“除了还生草,还有别的东西能救你吗?”   陆离垂首不语,只感到喉间干涩,良久,方才说出一句话来:“没有了。”   “那你为什么要毁掉江成拿来的还生草?”   “那株还生草有十八个年头了,柳乘天用酒来封存它,是为了保持它的药效,可是他不知道,还生草长年浸泡于酒中,功效已全然入酒,其本身早已无任何价值,而我,不能饮酒。”陆离道。   “你是担忧柳庄主发现还生草的秘密?”紫贝已明白那便是十八年前钟道长带给陆远清的礼物。   “是,他决不能服下还生草,否则,我将功亏一篑。”陆离的目光凝重异常。   “你要他死?你怕他因还生草而练就不死之身?”紫贝道。   陆离望向紫贝,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不死之身?你岂会如此天真?你以为我也是不死之身吗?”他说着,只感到胸口一闷,险些喘不过气来。   紫贝察觉到他的异样,慌忙起身到池边取了一大碗凉水来,喂他饮下,然而水至唇边,便听见他几声猛咳,便再也咽不下去了。紫贝见他如今这副凄惨的光景,心下再无半点气愤与猜疑,柔声道:“别说了,你好生歇息吧。”   陆离却仿佛并未听到她这话一般,神情凄苦,继续道:“如果柳乘天饮下那壶酒,服下还生草,不用我出手,他即刻便死,到时候,怕是整个武林都要来为他送行……”   紫贝望着他幽深的双眸,忽而明白了什么,思虑片刻,忽道:“我懂了,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陆离痛苦地闭上眼睛,往日的血腥与黑暗历历在目,任他拼尽全力,亦无法逃脱。   雪山并不遥远,只是由于天气炎热,行程放慢了不少。紫贝知道陆离气虚体弱大致是长居雪山,不适应封陵等地的气候所致,但他眼角泛黑却不知何故,大抵仍与十八年前的那场祸事有关,于此,她并不打算细问。这一路,她心中的疑团已经解开了不少,只是愈明白,愈有种莫名的心伤蔓延心头。她开始怀念从前陪伴在夫人身边的单纯时光了,然而这一刻的心伤与迷茫却又令她满怀不舍。   愈往西去,天气便愈发凉爽,雪山亦愈发近了。陆离亦变得精神起来,能够策马飞奔,两人行程亦快了许多。   但紫贝发觉,陆离似乎并未如她想象般兴奋,转念一想,这雪山,毕竟是他避难之地,带给他的是如封陵惨变般的痛苦,他又如何能够兴奋呢?   “雪山很冷,你受得了吗?”一日,陆离问道。   “没什么受不了的,只要活着,便没什么受不了的。”紫贝淡然答道。   陆离望着紫贝,不再言语,只是拉紧了缰绳,催促马儿快行。   紫贝终于见到了还生草,那是一种暗青色的植物,生长在白雪皑皑的陡崖之上,瘦弱而纤长的枝芽爬满了冰冷的白雪。崖边,是一块矮小的石碑。紫贝俯身探去,深不见底的悬崖隐隐传来阵阵悲号。她不由得浑身一颤。   “这道无名碑是我为死在这儿的人所立,这崖底,便是埋葬他们尸骨的地方。”   紫贝缓缓后退,直至靠在陆离的手臂之上,她顺势退到他的身后,饶是她看遍生死,终究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听了这话,心下更是惊惧。   还生草之珍稀,大抵不在于其难寻,而在于其生长之地之陡峻,若非轻功卓越之高手,必然葬身崖底。   此刻瑟瑟寒风袭来,紫贝连打了几个寒颤。   陆离叹了口气,扶她离开这片陡崖。   紫贝望着微弱的火苗愈燃愈烈,温暖的火光照亮了漆黑的洞穴,有一刹那,她竟忘记了身处雪山。她怔然地望着火光之外陆离的侧影,心下凄然不已。   “你回来,不是为了还生草吧。”   “我早已不需要它了。”   “以你如今的体质,是受不了封陵的夏季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再回去,定是大雪纷飞的季节。”紫贝道。   陆离轻声一叹,道:“我所剩时日无多,每一步,都要万无一失,我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   “这些年,你便是在这儿苦练武功?”紫贝问道。   “不,这八年,我走过很多地方,拜师学艺。”陆离道,说到此处,难掩黯然,“除了夏季,要在此度过。”   “那么前十年呢?”紫贝道,“你又去了哪儿?”   陆离的目光渐渐凝结,发出冰一般刺骨的寒光,“我去了鬼门关。”   紫贝浑身一颤,她意识到,所谓鬼门关,便是此地。    ☆、第九章 洞深地道   昏暗的黑夜并未将皑皑的白雪吞没,稀疏星辰点缀着的夜幕下是一片静谧的银装素裹。   紫贝的心情却并未能因这怡人的夜色而得到平静。她静坐在一块石壁之前,从脊背暗暗传来的寒意令她回忆起数月以前的那个暮春的夜晚,她睁开眼睛,看到那个神秘的少年,他将她带出柳家庄,带出封陵,从此,她再也没有回去。她又忆起那片花海,血铃子融进她的血液,留下致命的伤痕,那一夜,柳乘天弃她而去,青玉代替她染上剧毒,青黑的碎玉倒映着少年的双眸,他的侧影在她的记忆里模糊,那一刻的惆怅却在她的心底永存,伴随岁月流逝,愈发刻骨铭心。   陆离缓缓移过目光幽深的眼眸停留在紫贝的脸上,良久,不发一言。   紫贝在他的注视下变得莫名心慌,她转过头去,假意望向洞外的雪夜。她明明光明正大,却不知自己为何像一个被猜透了心事的贼,莫名的心虚,刹那的闪避,仿佛更将她的心慌意乱暴露在白日之下,尽管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   紫贝不知那一夜她是如何度过的,仿佛无意识的便陷入了梦乡,她甚至惊异于自己何以在这样陌生而寒冷的夜睡得如此安稳,一夜无梦,直至清晨,睁开眼睛,方知自己被一件温暖的斗篷包裹,阳光柔和的刺入双眼,她的心情说不出的愉悦。   她将斗篷取下叠好,手指划过表面厚密的绒毛,温暖从指间传入心底。   紫贝轻轻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转头往洞外走去。空旷的雪地映射出金黄色的阳光,但厚重的积雪并未因此融化,她探过头去,环顾四周,却未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紫贝嘴角的笑容渐渐褪去,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回到洞中席地而坐,失落涌上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被一片阴影挡住,紫贝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阳光下走来,失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微妙的雀跃,她深深地埋下头去,暗藏住自己抑制不住的笑意。   陆离踏进洞穴,看见的便是这样的紫贝。他的脚步变得迟缓,徘徊在洞口,半晌,方才缓缓迈进。   紫贝很快平定了心绪,她抬起头来,面上恢复平静。   陆离看到她略显暗淡的脸色,蹲下身去,道:“昨晚冷吗?”   温和的日光早已使紫贝忘却了昨夜的寒冷,听到这话,竟微感诧异,怔了半晌,方道:“不冷。”她回身拿起叠好的斗篷,捧至陆离面前,道:“多谢你。”   “不必了,你留着吧。”陆离道,“如今已经入秋了,雪山的秋天很短,用不着几日,你便会体验到冬日的寒意。”   紫贝收紧十指,握紧了斗篷,良久,方道:“好。”   陆离架起柴火,紫贝方才发觉他捉了一只野兔,问道:“雪山也有兔子?”   “这是山下捉的。”陆离没有否认,而是直接解释了这野兔的来处。   “你下山去了?”紫贝道,原来这便是她一上午未寻得他的缘故。   陆离点头。   紫贝见他正忙,便未敢多问。   不时,便传来兔肉的香气。   紫贝在陆离的注视下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递来的兔腿,待她察觉到自己吃相不雅时,已经吃得一干二净。想来自七年前遇到柳庄主与夫人,便未曾这般饿过肚子了。   陆离的嘴角微微上扬,一贯冰冷的脸因这微扬的弧度变得柔和。紫贝的心情随之柔和起来。   “下山后去的远吗?”紫贝问道。   “不远,山下气候暖和些,便有猎物了。”陆离道。   “未见有猎户啊?”紫贝道。   “这地方,算是荒芜之地,哪里会有什么人家?”陆离道,“来这的人,个个有来无回,谁又有胆在此安家呢?”   “可你,不是有来有回吗?”紫贝问道,她的声音渐渐放低,意识到自己不该问出这句话。   “我?”陆离自嘲一笑,“我早已不是从前的我了,人早已回不去了,能回去的,不过是一具躯壳。”   紫贝凝视着陆离的眼睛,感受着他眼眸里流露而出的落寞。   “人能回去的,所谓躯壳,不过是借口,是你不敢面对过去,逃避过去的借口,人就是人,没什么灵魂与肉体之分,你活着,躯壳还在,心便应在。”   紫贝望着陆离的眼睛,落寞被愤怒取代,她因此心慌意乱。   “我从来没有逃避过去,十八年前的事,日日夜夜都在我眼前重现,我从来没有忘记,也从来没有否认,那真实发生过的,毁了我的一切的事!”   他的激动在意料之中。   紫贝却在意料之外怔然,她道:“柳夫人,真的在酒里下了毒?”   陆离拂袖而去,未发一言。   紫贝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暗暗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令他们再次不欢而散。   紫贝承认,至今,她仍不愿相信柳夫人在酒里下毒之事,或许是她在逃避过去,尽管那过去并不属于她。   那日的不欢而散很快被时间抹去,他们在一种和谐但冷漠的气氛中相处数日,陆离口中雪山真正的冬季便来临了。   寒风呼啸着席卷山上每一个角落,紫贝自幼生长在南方,未曾经历过这般寒冷,不日,便染了风寒。幸好她通晓医术,便自行抑制病情,未令陆离察觉。他二人多日以来的关系,令她意识到不该被这一场风寒而打破。   一日初醒,正见陆离用岩石堵住了洞口。紫贝坐起身来,仍是头晕目眩。   “能走吗?”陆离背身问道。   紫贝口干舌燥,又未理清他话中含义,一时未曾答话。   陆离于是转身向她走来,紫贝见他走近,心中莫名惊慌,忙道:“能走。”说着,便挣扎着站起身来,然而尚未站稳,便脚下一软,身子向前倒去。   迎接她的,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陆离温暖有力的臂膀。   紫贝未敢抬头,她感到陆离顺势将她抱起,朝洞穴深处走去。她的身体在他的怀里变得僵硬,唯有庆幸黑暗掩盖了她通红的面颊。   漆黑的长道尽头是一扇破旧的石门。陆离抬手叩门,门未开,脚下却开出一条地道,陆离便抱她下去。进入地道的刹那,头顶的道口随即关闭,温暖伴随着深深浅浅的灯光向她温柔的袭来。   陆离将紫贝放在一张藤椅上,并未察觉到她面色的异常,只道:“你若需要什么药材,告知我,我去取便是。”   “不,不需要了。”紫贝的舌头微微打颤,定了定心绪,方道,“小病,不碍事的。”她自以为隐瞒的很好,却始终未曾逃过他的眼睛。   陆离看着她垂下的面颊,无声一叹,转身向后走去。   紫贝这才敢抬起头来,发觉自己已身处一间典雅的房间之内,四面挂着八卦阵图,桌上摆着笔墨纸砚。与这份整洁雅致极不相称的是,墙角的一尊棺木。   紫贝望见陆离走到那棺木前,凝神片刻,低声道:“情非得已,打扰您了。”   待陆离转过身来,紫贝方才问道:“那是谁?”   “他,算是我半个师父罢。”陆离道。   “半个师父?”紫贝问道,“紫微斗数,是他教给你的?”   “是我从他那里学来的。”陆离道,“但他从不收徒。”   “听来像是个绝世高人。”紫贝猜测道。   “不过是个服了还生草的苦命人。”陆离叹道,“有个算命先生,三十来岁,身患重症,听闻雪山由还生草能医百病,有起死回生之效,便跋山涉水来巡,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采得还生草,以为可大病痊愈,不料当场吐血而亡,再醒来已是五年之后,骨碎不能直立,寒毒攻心,命不久矣。”   紫贝意识到,这个算命先生不只是棺木中的那半个师父,亦是他自己。   “他在痛苦中苟延残喘了三年,终于在这个地道里发现一本残存的古籍,其上载道:还生草,医百病,解百毒,置之死地而后生。服下还生草,先用五年经历死亡,重获新生后,再用十年经历炼狱般痛楚,寒热皆惧,骨折难以站立,唯有爬行度日……其后,方可重生如常人。”   “那他为何?”   “所有服过还生草的人,均是死于十年的痛楚与等待。”陆离道,“但他不是,他活过了那十年,在此地建了这间屋舍,以便在寒冬取暖。”   紫贝这才知晓这屋舍是为取暖所建,难怪一进来便感到异常温暖。   “他既如此坚强,为何仍会……”紫贝愈发好奇。   “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生,亦没有平白无故的死。天道轮回,当死偏生,有如逆天,又岂可长寿?” 陆离道。   紫贝感受到他语气中暗藏的无奈与悲戚,心中酸楚,却无可奈何。她不曾亲身经历,但那五年的身死与十年的折磨,换来的却只是一个早逝的结局,着实令人心悲。   “他后悔了吗?”紫贝问道。   “他后悔了,悔不当初。”陆离答道,“所以,他没再回家,而是在此,平静地接受他本该接受的宿命。”   “他事前不知,所以后悔。”紫贝道,“而你,事前亦不知吗?”   “我知道,所以我不会后悔。他早已向我言明一切,我亦曾亲眼见到他毒气攻心,不能直立的惨状,但我依然选择和他同样的路。因为,我不甘心……”他的眼睛闪烁着忧戚的光,“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我的父母,我的弟弟,他们均是为我而死,我不能放弃这段仇恨!我要活着,不管是十年,还是二十年,我都可以等,都可以忍受,只要活着,活着去亲手杀了我的仇人。”   紫贝默然,这一刻,她的心底竟无一丝反驳与劝阻之意。她仿佛真切地体会到了那种心情:只要活着,一切都值得!只有报仇,方死而无憾!    ☆、第十章 碎玉之谜   烛火摇曳,模糊了紫贝的视线。她隐约看到烛光的另一侧,陆离孤寂的背影,他的手中紧握着一件物事,久久不肯松开。紫贝骤然想起的,是那块破碎的青玉。   封闭的地道仿佛将他们与岁月隔绝,但随着烛火的更替,紫贝心中仍泛起屡屡的不安。   陆离不常练武,大抵是这房间太小的缘故,又或许是他不想用杀气惊扰故友的亡魂。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坐着,摩挲着那块残存的碎玉。   一日,紫贝终于忍不住问道:“这块玉,可有什么故事?”   “故事?能有什么故事?”陆离的眼睑低垂,不知在思索着什么,“至多,只是过去留给我的一个念想罢了。”   “是你的亲人吗?”紫贝道,“你还怀念着他们?”言罢,紫贝意识到这话问得多余,至亲如何能不怀念?她夜夜梦回,不仍有父亲的身影?   “我的年少轻狂,不只害了自己,更害了我的家人,最无辜的,当属我的幼弟。”陆离轻轻地闭上双眼,仿若又看见当年那一场燃遍了整个灵月山庄的大火,“当我察觉到阮城秋的酒并未入口之时,她已经夺走了的剑,我抓住她的裙角,她冷漠的神情已经使我明白一切。但我依然不愿相信,我渴望她能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哪怕只是瞬间,亦将成为我的救赎。可是她没有,她决绝地夺剑而去,待我爬出房门,迎接我的,便是无尽蔓延的大火。”   紫贝第一回不再心存怀疑,她仿佛忘却了十八年前夺剑而去的阮城秋,便是面慈心善的柳夫人。   “这青玉,是属于舍弟的。他生来体弱,家母便到庙里去求了块青玉,那方丈与家母是旧识,便将这玉赠给了家母,据说,这玉是方丈云游之时,于荒山拾得,能医百病,解百毒。事实亦果真如此,自从舍弟佩戴了这玉,便不再似幼时般多病,身体强健了不少。”陆离的手,未曾离开过那块玉,触摸着,仿佛依旧能够感知到逝去的亲情,“那一夜,我饮下毒酒,毒发难以行走,又失去佩剑,只能任人宰割。柳乘天誓要置我于死地,灵月山庄的护卫为了保护我,死伤大半。我弟弟从大火里找到我,将他一直贴身佩戴的青玉挂在我的身上……”   “哥哥,青玉能够暂时压制毒性,你戴着它,逃出去!”   “不,不要管我……他们要杀的是我,不关你的事,你快走!”   “哥哥,你放心罢,我不会有事的,我挡住他们,你先走,记住,一定要活着出去!”   “不,我们一起走!”   “哥哥!”   火势蔓延的很快,刹那间已将他们兄弟二人隔绝,火光里的凝望,竟已成最后的诀别!   “我忘不了,我忘不了,那一年,他只有十二岁。”陆离的眼睛里泛着闪烁的泪光。   血铃子的毒很烈,待陆离从大火中逃出,青玉已经因解毒而大半变成了黑色,纵然如此,亦不能消除他体内所有的毒素,况且柳乘天一路追杀,他早已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而后,他忆起父亲曾提起的还生草,他知道那是他唯一的生机,于是,他撑着最后一口气,来到了雪山。他方才明白,当人陷入绝境,一口气,真的可以很长。   “那场大火,带走了我所有的亲人,同时,亦带走了我原本的生命,如今活着的,早已非曾经那个陆离了,为了自私的爱情,断送了无数爱他的人的生命。”陆离的声音逐渐低沉,露出丝丝的悔意。   紫贝深知自己不应再挑起这个话题,她原本压抑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她知道自己此时不需多言,眼前那个饱经沧桑的背影里,依稀仍看得见昔日的单薄少年,她多么想给他一个温柔的拥抱,表达她无尽的怜惜与爱恋,但那终究只是一种埋藏在内心深处,却永远无法实现的冲动,她唯有克制,唯有忍耐。   紫贝望着那渐渐燃尽的烛火,她忽而明白,早已到了离开的时候了。她一路相随至雪山,为的不过是心底的一丝幻想,然幻想终是幻想,不可能成为真实。她一直幻想着所谓的仇恨不过是他们两厢情愿的误会,直至她得知这最后的关于青玉的秘密,方才真正确信了十八年前的真相,原来逃避过去的并非陆离,而是她自己,甚至乎,她所逃避的,不只是过去,还有当下。她本以为会被陆离赶走,却不料萌生去意的竟是自己。不错,她怯懦了,她退缩了,她没有勇气去继续她本不该有的冲动,她应当回到她原有的生命轨迹中去,继续她平淡的早已看得见尽头的人生。   紫贝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生得太晚,而他又离去得太早。他们本应是对方生命里匆匆而去的过客,却因一场冤恨有所交集,继而打乱了原有的轨道,迈进了另一方未知的土地。然而这刹那的错乱注定不会持久,她不应再有所希冀,徒添痛楚。   这个冬日如紫贝的心绪一般纷乱而过,当春日的初阳笼罩在深厚的积雪之上时,她早已下定的决心当付诸实现。走出地道的陆离开始日日练武,招式行云流水,不同于一年以前武林大会的自信,他紧缩的眉头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安与挣扎。他知道,那个日子愈发近了,他的生命将走向尽头,他的梦想亦即将实现。   紫贝望着他挥剑的背影,问道:“你打算何时回去?”   陆离打完最后一招,收剑道:“如果我回去,会提前告知柳乘天的。”   “是这样。”紫贝平和的语气里透露出一丝落寞,“或许,我不该多问了。毕竟,那是你们的事。”   陆离听罢,心下一沉,仿佛预知了她接下来的话。   “我想,我时候离开了。”紫贝道。   陆离面上并未表现出任何的诧异,口上却依然问道:“怎么突然想走?”   “不是突然,是早已决定的事。”紫贝道,她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无奈的微笑,“拖到如今,早该有个了断。”   “回封陵?”陆离转眼望着她。   “不,我不会再回去了。”紫贝道,“我会找个清静之地,去过我一直渴望的没有纷争的生活。”她抬起眼帘,与陆离四目相对,“我不会再回封陵,也不会帮助柳庄主与夫人对付你,从今往后,你们之间的恩怨,与我无关。”   陆离望着紫贝,心中复杂难明,良久无言。   “紫贝虽为一介女流,但话既出口,绝不反悔。”她心意已决,语气十分坚定。   “是吗?”陆离低声道,“那我只能希望一切如你所愿,我们之间的恩怨,与你毫不相关。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他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这场对话如诀别般伤感,不,这本就是一场诀别,他们就此别过,永生难以再见。   雪山的初春并不温暖,日光依旧淡漠,寒风依旧刺骨,紫贝迎着凛冽的风踏出了山洞。浩瀚的天空与绵长的大地遥遥相望,飘浮的白云凝望着皑皑的白雪,流露出深情的目光。   紫贝停下脚步,她意识到自己仍穿着那件依稀有他的体温的斗篷,她抬手解下,却听陆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穿着吧,行期漫长,免得受寒。”   紫贝心头一紧,骤然泛起一阵酸楚,她强力抑制住喉头的哽咽,使语气保持着平静,道:“我可以,有一个最后的请求吗?”   “是什么?”陆离问道。   紫贝并未回答,而是继续问道:“到如今,你是否曾把我当做你的朋友?”   陆离心下怅然,沉默许久,终于点头答道:“当然。”   紫贝听罢,眼眶忽而泛酸,她缓缓转过身去,望着陆离,道:“那么,你可否给我一个朋友的拥抱?作为朋友之间,最后的告别。”   陆离望着她微红的眼眶,心下震动,却霎时又被无尽的悲伤取代。他不曾料到,孑然一身的他,仍会为一个离别哀伤。可这哀伤,分明不只属于离别。   凄凉的对望使天地黯然失色,风中的飞雪染白了紫贝的鬓角,化成雪水,滴落在她的耳畔,却无一丝声响。   陆离不知何时已迈出脚步向她走来,他伸出臂膀将她拥抱在怀中,轻柔地,隔着千山万水,只是一个朋友的拥抱,祝她别后一路顺风。   紫贝将头深深地埋在陆离的肩头,感受着他如生命一般沉重的心跳和那份冰冷中的暖意。陆离感到胸前一片湿润,那泪水仿佛已穿过衣服流进他的心底,他情不自禁地收紧了手臂,深深地拥抱怀中的姑娘。然而他从未忘记,他们之间,只能缘尽于此。   万般不舍亦有尽头,紫贝直起身子,离开这个渴望已久的怀抱,转头离去,她不应再有一丝留恋。风中扬起的裙角,是她无声的决绝。   陆离的目光随着紫贝的背影一路远去,那熟悉的铃铛声亦渐渐消散在风中,终于,雪山重归平静,失去了那个人,雪山依旧是陪伴了他数十年,炼狱般的雪山。而这一个冬季的欢愉,不过是一场梦幻。    ☆、第十一章 青竹遇雨   紫贝离开雪山,一路向东,如她所言,她不打算回到封陵去,如此决绝,大抵是封陵并非她真正的故乡的缘故。她心底有时想回苗疆去,可转念一想,便又打消了这念头。举目无亲的故乡,回去亦是徒增伤感。况且那是非之地,并不能带给她渴求的安宁。她回顾这匆匆而过的八年,仿佛不曾有一日是为自己而活。所谓的恩义,早已将她折磨得身心俱疲,她不愿再这样继续下去,她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余生。   紫贝于是弃了马车,改换水路,乘舟东下。她常听闻东南有好山好水,难得有此佳机,定要去游览一番,方才尽兴。这么想着,愁闷已久的心情亦变得开朗起来。   然而这好心情未能持续多久,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破坏了。   雨来的突然,船家迅疾停了船,寻得高地登岸,这时候水已经淹没了大片平地了。   “怎么这个时节便发洪水啊?”紫贝躲在一个废旧的茅檐下,问那船家道。   “这确实不常见。”船家道,“不过这几年天气变化莫测,难说的很,去年的旱季也是一个劲儿下雨,农民们还没来得及高兴,庄稼便被淹了。”   紫贝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去年暮春之际,亦是大雨连绵。这么想来,从初见陆离到如今,已将近一年了。   “依老伯看,这雨何时方停?”紫贝问道。   “这可不知道。”船家摇头笑道,“老头儿我又不是神算子!”   紫贝默然。她一路心情起起伏伏,竟未如以往般细观天象,不过说起这做普通人的感觉,倒可比神算子舒服多了。她叹了口气,心道:既然打定了主意做普通人,那便断了与过去的联系吧,天灾人祸,她都无需去窥探了,一切顺由自然,她过得安适便可。   二人正相谈笑,忽见一片葱绿深处走来一个瘦小的身影。那是个身着白衣的小姑娘,撑着一把蓝色的油纸伞,从大雨中向他们走来。   小姑娘看来只有八九岁的模样,眉目清秀,皮肤白皙,甚是可爱。然而这大雨倾盆,一路走来,早已是泥泞满身。   小姑娘看见了紫贝与船家,含羞未敢上前搭话。垂头微笑片刻,便绕过他二人到江边去。她似乎在寻找些什么东西,探来探去,一无所获,脸上写满失望,双颊胀得通红。   “小姑娘,雨大,快回来,可别叫水冲走喽!”船家喊道。   小姑娘回头望了船家一眼,又转头四处张望,不知在望些什么。   紫贝上前将那小姑娘拉回屋檐下,道:“小妹妹,你是丢了什么东西吗?告诉姐姐,姐姐帮你找。”   那小姑娘望见紫贝一脸和善,便也不再紧张,点头道:“是,我们丢了船。”   “船?”紫贝不由自主地抬眼望了望船家绑在树上的那艘大船。   “没那个大。”小姑娘道,“是我爹爹自己造的,是小船。”   “打渔用的吧!”船家道。   “嗯,”小姑娘点头道,“平日便停在这岸边。”   “这么大的雨,那种小船早被冲走啦。”船家道。   “可是伯伯,您的船怎么没被冲走。”小姑娘问道。   “我这是客船,专门做买卖用的,什么大风大浪都能挡。”船家露出得意的笑。   “是么?遇上了雨,不一样行不得。”紫贝语气里流露出一丝不满,委实,停在此处,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船家白了她一眼,不再答话。   小姑娘却低声啜泣起来。   紫贝以为她是因为丢船如此伤心,忙道:“这是小事,你回去叫你爹爹再做一个便是。”   “可丢了船,爹爹会打我的。”小姑娘道。   “这是天灾,又不关你的事,干什么打你?”紫贝道。   “我爹爹让我出来看着船,若是船丢了,他不高兴,定得打我。”小姑娘双眼通红,楚楚可怜。   紫贝见她大雨中一个人出来,没有父母陪伴,便觉蹊跷,如此看来,她的话,想必是真的。   “那你娘呢?”紫贝问道,“她也和你爹一样吗?”   “我娘?她总嫌我碍事,她得照顾弟弟,没工夫管我。”小姑娘答道。   紫贝是家中独女,又尽得父亲宠爱,自然不能懂得这小姑娘的心境。她道:“我才不信有这种爹娘,你别怕,姐姐陪你回去。”   小姑娘揩干眼泪,连连点头。   船家见状忙道:“没想到这荒山野岭的也有人家,我也去,说不定还能借住一宿。”   三人便当即出发,由那小姑娘引路,冒雨往那一片葱绿中走去。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紫贝边走边问。   “我叫程乐儿,我爹我娘都叫我乐儿。”小姑娘答道。   “那姐姐也叫你乐儿。”紫贝笑道。   程乐儿的家是一座简陋的茅房,三人到达的时候,正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长梯上修补破烂的屋顶,想是屋内漏水,方才不得已如此迫切地冒雨修补。   “爹爹!”程乐儿一溜烟儿跑了过去,举着伞唤道。然而她个头矮小,任凭多卖力地举高,亦不可能为梯子上的父亲遮雨。   程父未曾回头,只道:“死丫头,你可回来了!看见我的船没?”   “船……船……”程乐儿嘴唇上下打着哆嗦,怯生生地后退了几步。   “船被水给冲走了!”紫贝替程乐儿喊道。   “什么?”程父惊得从梯子上跳下来,回头见着二人,问道,“这两位……”   “小妹本欲乘舟东下,天降大雨,无奈被困于此。”紫贝拱手道,转手指向船家道,“这位是我的船家。”   船家随之作揖。   “是有客人来啦?”闻声而来的是一位妇人,怀抱着一个一两岁模样的男孩。   “娘,是这位姐姐和这位伯伯送乐儿回来的。”程乐儿上前道。   “哦,那块请两位到屋里坐吧,雨大,别淋着了。”妇人挥手道,“他爹,修好了赶紧进屋来。”   紫贝与船家随那妇人进屋,方才发觉这陋室之陋,远超于他们的想象。窄小的茅屋仅有一间卧房,与正厅之间仅有的一扇门亦因岁月侵蚀破了个洞,不知夜晚他一家四口如何休息,紫贝想着,心底一叹。   “乐儿,去烧水。”妇人道。   程乐儿不敢有丝毫迟缓,当即跑到门口炉火前烧水。   妇人转头笑道:“真是叫两位见笑了,瞧咱们这儿地方,实在难以好生招待两位。”   “大姐能给我们一个避雨的地方,我们便感激不尽了。”紫贝道,“我是看乐儿那么小的年纪,外面这么大雨,担心她遇着危险,便把她送回来。现下也算是达成了这事,没什么别的事,我们也不久留了。”言罢,便欲起身。   “诶,姑娘这是做什么?”妇人忙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会说话,姑娘切莫见怪。”   “大姐多心了,小妹……” 紫贝话未说完,那男孩便忽而大哭起来,妇人当即慌了神,一面哄着男孩,一面道,“我家这小祖宗这两天病了,动不动就闹,哄也哄不住,姑娘见笑了。”   “小孩子就是这样,病了更得多照顾,大姐就不用管我们了。”紫贝道。   妇人赔笑了几句,便进里屋去哄那孩子去了。   程乐儿端上一壶热水,分别给紫贝与船家倒上,“姐姐,伯伯,你们先喝水吧。”   二人许久未曾进食,喝罢水后,更感饥饿。   程乐儿道:“我爹爹打渔为生,这几日大雨,断了水路,不仅是没了鱼,连出外买菜也去不得。”她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们已经连喝了三日的白粥了。”   紫贝见她小小年纪便愁容满面,心下怜惜,道:“我们来的也不是时候,给你们添麻烦了,待雨小些,我们便走。”   紫贝话音刚落,便见程父推门而入。   “爹。”程乐儿拿了面巾递给父亲擦去雨水。   程父三两下擦干了头发和脸,问道:“你娘呢?”   “娘哄弟弟去了。”程乐儿道。   “你呢?招呼客人没?”   “我给客人烧水了。”程乐儿答道,放低了声音,又道,“咱家茶叶没了。”   “要什么茶叶?有水便不错了。”程父道,“去看看还有没有米了。”   “是。”程乐儿又转身往门后跑去,看来那地方便是他们的厨房。   程父笑道:“孩子不懂事,两位别见怪。”   “没有,乐儿可懂事了。”紫贝笑道。   “是啊,这丫头可机灵了。”船家亦赞道。   程父大抵是未听人夸赞过女儿,脸上一怔,旋即大笑起来。   “小妹与这位船家均是偶遇此地,敢问大哥此地是何处啊?”紫贝问道。   “此地位属江西,江水流到了咱们这青竹湖里,湖里的高地便成了青竹村。”程父道。   “青竹村?”紫贝笑道,这才忆起一路走来的那片葱绿正是在雨中挺拔的翠竹。   “这倒真是个好地方!”船家叹道。   “好什么呐?”程父皱眉低叹。   “说来咱们都是看天吃饭的人,瞧我,天公不作美,莫说赚钱吃饭,连人都困得回不了家。”船家道。   紫贝见气氛略显伤感,便换个话题问道:“这村只有您这一户人家?”   程父点头,“过去可热闹了,只不过这几年频发洪水,把咱们穷人逼得活不下去,不少年轻的都搬走了。”他望向窗外,雨声未止,“年轻的到外地谋生计,站稳了脚跟,便回来把老小接走,走着走着,便剩下我们一家了。”   “那您是已有了打算?”紫贝问道。   “唉,能有啥打算?”程父道,“就盼着过几年娃儿大些,我就出去找个地方,干上几年,再接他们走。”   紫贝望着程父饱经沧桑的脸,心下复杂莫名。 ☆、第十二章 故人再见   这场大雨一连下了十个日夜,一连十日,紫贝与船家都在程家避雨,晚上无处休息,便靠在藤椅上眯会儿眼睛,没几日,便浑身酸疼,精疲力尽。   程乐儿并不比他们强多少,她躺在窄小的木桌上睡觉,紫贝问起,她只道自己一贯如此,睡得可舒服了。然而那木桌因为时间已久,生出了不少木刺,紫贝看着心疼,也自知不该多言。   船家这几日耽搁了生意,雨一停,便急着上路,尽管大水仍未褪去。   紫贝想上船,却发觉那船已经被大雨侵蚀得不成模样。船家道:“姑娘不如在此多留几日,待大水褪去,自然有不少船来。”   “那你如何走?”紫贝问道。   “我常年在水上漂,自个儿早习惯了,就是这船载得了我船夫,怕载不了客官啊!”   “也好。”紫贝道,她前路未知,不如留在此地好生思量一番再做决定,便也应下,道,“伯伯一路保重。”   雨后的天空弥漫着清新的气息,翠竹随清风摇曳,发出悦耳的声响。   程乐儿见紫贝面露喜色,不由问道:“姐姐,您打算留下来了吗?”   “怎么乐儿,你希望我留下来?”紫贝笑道。   “当然了。”程乐儿连连点头,“姐姐若能留下来,乐儿可比什么都高兴。”   “这地方,确是我心之所向。”紫贝叹道,“只不过……”   “姐姐是担心没有住处吗?”程乐儿道,目光黯然。   紫贝心中确有此想,但碍于情面,未曾说出口来。   “我知道有几个院子,是从前邻居留下的,只是废置已久,不知姐姐住不住得下。”程乐儿道。   “是么,我倒想看看。”紫贝笑道。   “走,就离我家不远。”程乐儿笑了起来。   紫贝随程乐儿一同行至一所旧院前,与程家隔了一条小径,由于翠竹遮掩,故而未曾察觉。虽然破旧,但环境清雅,是个隐居佳地。   “这儿原来住的是赵婆婆,前两年被他的孙儿接走了,听说是到城里享福了。”程乐儿道。   “孙儿?她孙儿多大了?”紫贝疑道。   “跟我爹差不多大。”程乐儿答道,“赵婆婆命好,今年该有九十多岁了,身子还硬朗着呢。”   “哎,是个好命人。”紫贝笑道。   “那姐姐,你喜欢这儿吗?”程乐儿问道,“你若喜欢,我便帮您打扫打扫,保准跟新的一样。”她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这到底是人家的院子,万一日后赵婆婆回来了呢?”紫贝道。   “不会的,婆婆临走前便交代了,要把这院子给我爹,她知道我们家小……”程乐儿道。   “哦?”紫贝问道,“那为何你们不搬进去?”   “我爹不愿意,我娘也是,怎么说都是自己家住着舒心。”程乐儿答道。   “没错,自己家住的舒心。”紫贝笑道,“你现下能有自己家住着,可比我幸福多了。”   “嗯?姐姐没有家吗?”程乐儿问道。   “有,这就有了。”紫贝道,“我留下来,这儿就是我的家。”   紫贝决定留在青竹村,委实是一时冲动,但在这院子里住着住着,便也不觉得那是冲动了。若非那瞬间的决心,她亦不能过着如今这般“柳竹藏花坞,茅茨接草池”的日子了。   紫贝很快向程父学会了打渔的技艺,她本想在院子里种菜,但这高地地处湖心,土质黏重,气候亦过于湿润,难以耕种。但说来亦有好处,日日与花鸟相伴,心境清净不少。   不知不觉,四季更替,又是春风拂面,万物复苏之时,紫贝已经在这平静的青竹湖上度过了一年的光景。   程乐儿时常跑来与她同住,久而久之,二人倒成了忘年之交,纵然谈不上亲密无间,但至少也算是情谊非同一般了。   不过这日,程乐儿却显得不大高兴。紫贝问起,她方道:“我弟弟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动不动就哭,一哭,我娘就骂我。”   “骂你干什么呀?”紫贝问道。   “我娘最近不是接了一担刺绣的生意,便把弟弟交给我带,我又哄不住他,我娘便骂我呗!”程乐儿叹了口气,成熟得远超乎她这个年纪。   “你娘回来啦?”紫贝笑问道,“怪不得又来我这儿!”   “我就喜欢跟姐姐在一起。”程乐儿天真的话语里透露着非一般的坚定。   “那还不容易?”紫贝笑道,“不过你爹你娘才是你最亲近的人,你将来还是得报答他们。”   “我会的。”程乐儿道,“我长大了,一定会报答他们。我们一家人都不用再挨饿,不用再受冻。”   紫贝望着她一脸认真的神情,心底却泛起一丝酸楚。   同时初春时节,今年的天气却十分晴朗,未如去年般连降大雨。   紫贝闲来无事,便向程母讨教刺绣的手艺,她天资聪颖,不日,便学了个大概,开始在家自己练习。   是日清晨,紫贝打水回来,便开始绣昨日未完成的手绢,窗外鸟语相伴,心情好不舒畅!然这安宁尚未持续多久,便被一声急促的呼唤打断。   “姐姐,姐姐!”   “乐儿,今儿个怎么这么早?”   程乐儿气喘吁吁地跑进们来,缓了口气,方道:“有人找您!”   紫贝心下暗奇如何有人能找到此处,刚站起身来,便见程乐儿身后走来一位端庄貌美的妇人,风尘仆仆依旧美丽,她便是阮城秋。   紫贝的心霎时跌落谷底,她知道她平静的生活终将结束,她终要重归血雨腥风。   “紫贝,我可找着你了。”阮城秋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夫人。”紫贝面上挤出一抹微笑,侧身道,“您坐。”   程乐儿察觉到气氛的尴尬,心知不该多留,便道:“姐姐,我回去照看弟弟了。”   紫贝点头,目送程乐儿离去,方才回身为阮城秋倒茶。   阮城秋接过紫贝递来的茶,放在嘴边,望着幽幽冒出的热气,不由叹了口气,放下茶杯,叹道:“一口清茶,便知你这一年,过得定是神仙般的日子。”她嘴角微扬,黝黑的双眸里含着憧憬。   “紫贝一介凡夫俗子,过得也不过是柴米油盐的日子,哪里有夫人说得那般快活?”紫贝自嘲一笑。   “我说的,是真心话。”阮城秋声音低沉,透露出些许无奈,“我知道,你不希望再见到我。”   “怎么会呢?”紫贝笑道,“这一年以来,我日日都想着夫人和庄主。”她望向窗外宁静的葱绿,道,“我留在此地,的确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但是,夫人与庄主于我的恩情,紫贝从不敢忘。”   “紫贝,我知道,这些年为了报恩,你受了太多委屈。”阮城秋道,“你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我和庄主都十分喜欢你,也欣赏你,总想把你留在身边,却忽视了你真实的想法,也耽误了你不少日子。”她轻轻握住紫贝的手,又道,“当年我们救你,如驱逐魔教一般,是每个中原武林人士不可推卸的道义与责任,你不曾欠我们什么,反倒是我们,亏欠你太多。”   “夫人,别这么说,您和庄主待紫贝的好,紫贝一直记在心底,这些年为柳家庄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心甘情愿。”紫贝答道。   “紫贝,我真的,我真的是要谢谢你。”阮城秋声音开始哽咽,道,“一年前,若没有你的挺身而出,恐怕今日,我也难坐在这儿与你相见了。”   “夫人。”紫贝回忆起一年前的辛酸苦辣,心情亦变得跌宕起伏。   “紫贝,自从你走了以后,我和庄主无时无刻不再担心你,我后悔,不该让你卷进这件事里去。”阮城秋叹道,“后来我听说你离开了雪山,没有回封陵来,便猜到了你的心思,于是也没来找你。可是,如今,我却不得不又来打扰你……没有你,柳家庄真的要完了。”   “发生了什么事?”紫贝问道。   “陆离回来了。”   紫贝心下一沉,陷入默然。   阮城秋接道:“一个月前,他派人送来口信,说是……四月初九,血洗柳家庄。” ☆、第十三章 肺腑劝言   紫贝迎着扑面而来的茶香,却嗅到了一丝可怕的血腥之气。尽管这对于她而言,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此番由阮城秋亲口说出,依然在她心底打下了一个不深不浅的霹雳。   阮城秋望着紫贝微蹙的秀眉,道:“紫贝,事出紧急,我不得不来找你,请你念在过去的情分上,跟我回一趟封陵。”   “夫人在此危急关头想起紫贝,是紫贝的福分。”紫贝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又道,“可是紫贝才疏学浅,恐难担此重任。”   “紫贝,这不是谦虚的时候。”阮城秋急道,她紧皱的眉头渗出丝丝汗珠。   “夫人,紫贝并非谦虚。”紫贝回道,“只是柳家庄有扶摇先生坐镇,已足以应对,何需紫贝前去添乱呢?”   “扶摇先生,扶摇先生已经不在了……”阮城秋垂下头去,声音充满悲戚,“我们现下是孤立无援,否则,也不会回来请你回封陵。”   “不在了?”紫贝疑道,她一时难以理解这三个字的含义。   “我总道日久见人心,却不知患难方能见人心。”阮城秋道,她的语气里于无奈中暗藏一丝愤怒,“自那日,他的山雨风回阵被陆离破了以后,便一直郁郁寡欢,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应付了事。一个月前,陆离送来战书,庄主请他布阵困下陆离,他拒绝了,而且,不日便向庄主此行,说是难当此任,甘愿退隐山林。”   “扶摇先生……”紫贝的手指摩挲着茶杯,幽幽开口道,“是个聪明人。”   “紫贝,你也是聪明人。”阮城秋望向紫贝,道,“可你与扶摇子不同,你不只聪慧,更有一副侠义心肠,你不会见死不救。”   “我不会见死不救,扶摇子也不是见死不救……”紫贝抬头望着阮城秋,道,“而是我们深知对手的实力,以我们这点功夫,绝非他的敌手。”   “不,紫贝,你不是轻易否定自己的人。”阮城秋道,“你应当明白,血洗柳家庄意味着什么,不只是柳家庄上下百余口性命,还有封陵的百姓,甚至是一些远道而来的江湖兄弟,都将死于这场争斗。”她目光炯炯,直视着紫贝,“二十年前,这或许只是一场陆柳两家的私人恩怨,可二十年后,事情还会如此简单吗?那个人已经忍了二十年,他一腔的恨,一腔的杀气,针对的只是我与你庄主两个人吗?柳家庄,封陵的无辜百姓,难道不会卷入这场恩怨中去吗?”   “可是夫人是否曾经想过,这只是您一厢情愿的想法。”紫贝望着阮城秋,道,“陆离他,或许并没这个打算。”   “你也算与他相处过一段日子,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应当有所了解。”阮城秋道,“你如何,还会有此幻想?”   “他没有杀我。”   “这能证明什么?”   阮城秋的目光透露出一丝凌厉,“这能够保证他不会杀其他无辜之人吗?”   紫贝感受到阮城秋话语里的寒意,她动摇了,她不敢保证。陆离,毕竟在仇恨里活了二十年。为了报仇,他可以忍受还生之痛,如若有人阻碍他报仇,杀之又何妨?   “紫贝,你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当年魔教入侵苗疆的境况,你是亲眼目睹过的。你应当知道,一场斗争,绝不是两个首脑之间的事情。”阮城秋顿了顿,又道,“也许我这个比喻不大恰当,但这一回,对于柳家庄而言,便如同当年魔教入侵一般的劫难。”   紫贝眼前浮起昔日惨象,心中依然抽痛不已。她垂下头去,叹道:“可是,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仍愿意相信我?”   “紫贝,与其说我相信你,倒不如说我理解你。”阮城秋道,“你幼年丧父,遭人追杀,不得已远离故土,其中辛酸,不是普通孩子能明白的。可是我明白,因为我与你朝夕供出了八年,你的品性如何,我比谁都清楚。你离开雪山,没有回封陵,而是隐居此地,是为了远离纷争,这心情,我都懂。可是纷争这东西,不是想躲便躲得掉的。”她悠悠地叹了口气,接道,“纵使人躲掉了,可这心,能躲得掉吗?紫贝,十年了,你便像我们的女儿一般,是我们最亲近的人啊。”阮城秋眼中含泪,哽咽道,“这时候,你忍心丢下我们柳家庄,丢下我……我这做母亲的不管么……”话音未落,便轻声啜泣起来。   紫贝望着阮城秋的泪水,关于柳家庄的回忆再次浮上心头,她这才发觉,这份回忆,要比对陆离的回忆长得多,也重得多。她不知再如何拒绝,或许她从一开始便不应该拒绝。她似乎忘记了一个事实:她始终站在柳家庄的一边,从来没有改变。   “紫贝,你是个善良的孩子。”阮城秋接道,“这些年,庄主为了武林,为了封陵的百姓,都做了什么,你应该看在眼里,这武林不能没有盟主啊!我相信你是除了我以外,最了解庄主的人。你不能够……不能够仅凭他人一面之词,来否决一个真正的正义之人呐!”   阮城秋眼神恳切,那诚挚的目光如一把利剑插入紫贝的心底,她不能否认在遇到陆离以前,柳乘天在她眼中委实是当之无愧的英雄,侠肝义胆,惩恶扬善;而陆离出现以后,却凭一面之词颠覆了她对庄主与夫人的认知,这一面之词,究竟有多大的力量,能够蒙蔽她的双眼?   她开始怀疑了吗?紫贝情不自禁地问自己,又或者,在她的心底,是否真正的相信过陆离?她相信过的,在雪山的某个夜晚,摇曳的烛火是她的见证,她不能否认,曾经有一刻,她完全的相信陆离,抛弃了庄主与夫人。而此刻,时隔一年,她依然能坚守那份信任吗?感情会被岁月磨平了棱角,而信任自然亦不可能如松柏长青。她不该做下那个承诺,她不是君子,她不能够去坚守早已破碎的诺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紫贝,你好生想想,你真的忍心,对这一切置之不理吗?”   紫贝微微抬头,望向阮城秋,犹豫片刻,方才缓缓开口道:“可是夫人,我如果按您说的去做,我又是为了什么?”   阮城秋望着紫贝,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惊异。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紫贝道,“所以,请您给我一个理由。”   阮城秋目光微微闪烁,霎时恢复如常,“不,紫贝,你不是自私的人,你只是再做最后的犹豫。你如果自私,便不会为了报恩待在柳家庄八年。便不会代我被人掳走,便不会以身犯险,为我查找陆离的秘密。当然,如今,你我恩义已经两清,但你与你的良心,与这世间的正义,永远不可能划清界限。这也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个理由。”   “我懂了。”紫贝露出一抹凄然的微笑,“我永远不可能像扶摇先生那般潇洒。”   阮城秋感到紫贝已逐渐倾向于她,禁不住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道:“紫贝,我代表柳家庄,代表封陵的百姓,代表整个中原武林,谢谢你。”   “夫人莫急,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问您。”紫贝道。   “请讲。”阮城秋笑道,“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想知道,二十年前……”紫贝的眼中仿佛含着一丝鬼魅的笑意,“您究竟,有没有在合卺酒里下毒?”   阮城秋浑身一颤,她委实不曾想到紫贝竟然会如此直接地问出这般尖锐的问题,同时亦唤起了她可以埋藏的沉睡多年的记忆,然而这一回,她没有选择的余地,为了柳家庄的未来,她不能有丝毫的闪避。“酒里有毒是真,但不是我下的。”阮城秋道。   “那您可否知情?”紫贝问道。   “不知。”阮城秋答道,“我也是在夺剑以后,看见……看见他的样子,方才知道。”她目含悲戚。   紫贝接道:“既然不是您,那这毒,又是谁下的?”   “我不知道。”阮城秋道。   “是柳……”   “我不知道。”阮城秋抬高了声音,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紫贝,“如今再做这些无谓的猜测有意义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紫贝轻声一叹,道,“我只是想知道,我走出这个房门,将要为之而奋斗的,是否是真正的正义。”   “是,我可以向你保证。”阮城秋坚定地答道,“邪不压正,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两方各执一词,无从考究。然而未来还在继续,你必须依据你曾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过的东西作出判断,何谓正,何谓邪。”   “我想,我能够判断了。”紫贝道,她的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我跟您回去,为柳家庄,尽最后一份力。”    ☆、第十四章 重归封陵   紫贝离开了青竹村,走到了村口,方忆起未向程乐儿告别,但她却没有回头的打算,或许不告而别是她最好的选择。   紫贝站在船尾,望着摇曳的青竹离她愈来愈远,仿若那曾经美好的生活亦如梦幻般渐渐消散。   “我不会再回封陵,也不会帮助柳庄主与夫人对付你,从今往后,你们之间的恩怨,与我无关。”   “可是纷争这东西,不是想躲便躲得掉的。纵使人躲掉了,可这心,能躲得掉吗?”   紫贝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想,她是时候忘记那个承诺了。摇曳的青竹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她结束了最后的凝望,回身进入船舱。   清风吹送着流水,一叶孤舟在天地间飘荡,伴随着桨动水流的声响,二人均是陷入了沉思,一路无言。   待行至封陵,正值黄昏,昏暗的天色被一片柔和的晚霞笼罩。柳家庄一早便派来了马车在岸边等候。紫贝第一回与阮城秋同坐,颠簸的马车使她原本混乱不堪的心更加难以平静。她抬手掀开窗帘,却发觉路上空无一人,寂静的可怕。   “看样子,是出了大事。”紫贝道。   “两年前的武林大会,陆离可是轰动了整个封陵。”阮城秋道,“百姓们知道他要血洗柳家庄,惊惧不已,能跑的都已经跑了。剩下一些曾受庄主恩德的,不愿弃柳家庄而去,便到柳家庄与庄主并肩作战。”   “都是一些普通的百姓,谈什么并肩作战呢?”紫贝叹道。   “百姓心中也有恩义,他们是想保护庄主。”阮城秋意有所指。   但紫贝却并不想听出她这话里的含义,只道:“多少人?”   “约莫一百户人家吧。”阮城秋答道。   “请您务必将这些人劝回家去。”紫贝道,“四月初九,只要他们闭门不出,我担保他们平安无事。”   “我明白。”阮城秋点头道,“你的意思,是说柳家庄更加危险。”   “不错。但这也是对百姓而言。”紫贝道,“我既然打定主意跟您回来,便不会白回来一趟,我自有必胜的把握。”   “好,紫贝,这也是我千辛万苦请你回来的缘故。”阮城秋笑道,“我相信你。”   “多谢夫人。”紫贝道。   紫贝自然明白这些缘由:柳乘天与阮城秋知道陆离武功深浅,便请扶摇子以阵法困住陆离,而非召集高手正面对战,这似乎与二十年前的毒酒有异曲同工之妙,她不由打了个冷战。但二十年过去,双方武功均大有长进,尤其是陆离,这世上显然已经无人是他的敌手,柳乘天正路走不通,只能绕道而行,索性阵法设局要比下毒高明一些。扶摇子与陆离已有正面交手,最得意的阵法却被陆离轻易破除,气闷之余,亦自知不该再与他有任何较量,这是保住他原有声名的唯一办法,由此,这个困住陆离的重任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马车在柳家庄门口停下,紫贝下车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柳家庄漆红的大门,而是蓝天白云映衬下月牙山的磅礴而秀美的景色。但她没有太多时间去流连于这久违的美景,刹那的静默,她迈步踏入了柳家庄。   见过柳乘天以后,紫贝便回到了她从前的房间,如今已不是休息的处所,而是备战的后方。   阮城秋安排了丫头日夜照料,但都被紫贝拒之门外,一连两日,她也只肯放丫头进门送碗粥来。   柳乘天与阮城秋二人时时在门外徘徊,但都不敢敲门,他们知道,这是一个生死存亡的关头,这个时候,他们只有一个人可以相信——那便是紫贝。   眼见四月初九愈发逼近,柳乘天夫妇的心也愈发不安定了。   “紫贝回来的时候,都同你说了些什么?”柳乘天问道。   “也没什么。”阮城秋答道,“放心吧,天哥,紫贝值得相信。”   “如果没有两年前那件事,她一直呆在我们身边……”柳乘天叹道,“那么她,的确值得相信。”   “可是天哥,事到如今,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阮城秋道。   “关于陆离的事,你有没有问过她?她怎么讲?”柳乘天忍不住问道。   “我没有问过。”阮城秋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如果要使她相信我,我便必须要相信她。天哥,你也是。”她低声微叹,“而且,你应该知道,扶摇子靠不住,而紫贝,绝对靠得住。”   柳乘天再度听阮城秋提起扶摇子,面上仍是难掩愠色,暗悔自己用错了人。   门吱呀一声在二人身后打开,柳乘天夫妇回过头去,看见的是紫贝略显苍白的脸。   紫贝平静的脸上不起一丝波澜,沙哑的声音却带给了柳乘天夫妇二人以春泉般的曙光。她道:“有办法了。”   柳乘天与阮城秋随紫贝进入房间,只见遍地都是各种阵图,只一眼便可见这几日的昼夜苦练。   “紫贝,你辛苦了。”阮城秋柔声道。   紫贝微微一笑,不知是喜悦还是苦涩,“应该的。”   “紫贝,你说的办法是……”柳乘天问道。   “我翻遍了各类古籍,结合幼时所学,练成了一种新的阵法。”紫贝道,“不妨,暂且叫做锁魂阵。”   “这个锁魂阵,能够拿下陆离吗?”柳乘天道,“会不会又像上回扶摇子一样,随随便便地便被人给破了?”   “不会。”紫贝答得斩钉截铁,倒把柳乘天吓了一跳,她转头望着柳乘天,笑道,“扶摇子之所以如此容易便被人破了阵,是因为他的阵有法可解,而我的锁魂阵,则是无法可解,因此,也无人可破。”   “哦?当真有如此威力?”柳乘天虽仍有疑,但已是面露喜色。   “是。”紫贝点头道,“不过,世事难有绝对。若想破阵,只有一个办法,但是这显然办不到,这办法,也是似有同无。”   “不妨明言。”阮城秋道。   “好。”紫贝道,“我这锁魂阵,需要一个与被困之人命数相克的人的血来祭阵,而这个与他命数相克之人,便是破阵的关键。除非此人死,否则阵不可破。但是被困之人一旦入阵,便绝无逃脱可能,纵使他再神通广大,悟出破阵之法,也不可能出阵杀掉那个人,只能在阵中徒伤悲了。”   “好,好。”柳乘天道,“要对此人采取保护措施。”   紫贝点头赞同,半晌,又道:“庄主,我有一个请求。”   “但讲无妨。”柳乘天笑道。   “庄主仁义为怀,向来不愿平添杀戮。”紫贝望着柳乘天,道,“我也是依着仁义之心设计了这套阵法,只求困住陆离,保住柳家庄,所以,我请求庄主留陆离一条性命,不要大开杀戒。”   “这……”柳乘天望着紫贝,笑道,“这是自然。我的初衷,也是要让封陵免遭杀戮。我答应你。”   “多谢庄主。”紫贝颔首作揖,“惟望庄主记住今日的承诺。”   柳乘天点头。   “可是,什么才是命数相克之人?”阮城秋忍不住问道。   “这个容易。”紫贝笑道,“只要有了一个人的生辰八字,便能算出与他命数相克之人的生辰,到时候,便可去寻。”她抬眼望着阮城秋,又道,“陆离的生辰八字,对于夫人而言,想必不难吧?”   阮城秋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微笑,道:“不难。”   柳乘天背过身去,似乎面露不悦。   紫贝将纸笔摆在阮城秋面前,微笑着侧身请她下笔。   待阮城秋收笔的刹那,紫贝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第十五章 锁魂之战   阮城秋察觉到紫贝的异样,心下一沉,问道:“怎么了?紫贝。”   柳乘天上前欲言,却被阮城秋的眼神制止。   紫贝凝固在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怔然的目光变得冷漠而疏离,但没有人能够体会到此刻她心中骤然降临的痛楚,足以令她心如刀割。仿若是上天给她开的一场玩笑,无声无息间,击得她遍体鳞伤。   良久,紫贝的脸上露出一丝惨白的微笑,“没什么,是好事。”   “好事?”阮城秋感到一种莫名的毛骨悚然。   “嗯,的确是好事。”紫贝缓缓直起身子,低声道,“祭阵之人,不用找了。”   “为何?”阮城秋道。   “因为,已经找到了。”紫贝道,她的嘴角挂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这个人,就是我。”   “什么?”阮城秋惊道,“此话当真?”   “当真。”紫贝点头道,“这样,锁魂阵果真是无人可破了。”她抬起头来,眼神依次扫过阮城秋与柳乘天,道,“庄主,夫人,这也可助我立下这个承诺,此阵绝不会破,除非……我死。”   “好。”柳乘天点头道,“紫贝,你为柳家庄所做的一切,我们永远记在心上。”   “是啊,紫贝,谢谢你。”阮城秋亦道。   “庄主,夫人,客气了。”紫贝道,“紫贝一定全力以赴。”   “好。”柳乘天道,“柳家庄也一定全力配合。”   “那我们便不打扰你了。”阮城秋道,“需要我们做什么,让丫头带话来便是。”   “知道了。”紫贝笑道,“庄主,夫人慢走。”   紫贝望着眼前缓缓关上的房门,四下重归一片寂静,她再也支持不住,瘫倒在桌上,侧脸望着那张墨迹未干的生辰八字,眼睛干涩得生疼,却迟迟流不出泪来。她第一回感到活着,竟是这般毫无意义。   四月初九终于来临,退无可退,紫贝抬起沉重的步伐,踏上施法的高台。湛蓝的天空映衬着她略施粉黛的面容,闪烁着迷人的光彩。她依旧是一袭紫群,彩色的铃铛叮铛作响。   时隔一年,她终于再见到那个人,一早起来,便不自主地打扮了一番,望着镜中妆成的秀面,她方才惊觉:这不是重逢,而是死别。   轻柔的春风如蛇般钻入她的颈间,吹起了她鬓角乌黑的发丝。腰间的铃铛和着春风发出悦耳的声响。她的目光扫过面前的桌面,拿起桌上的匕首,放至腕间,微微发力,鲜血顺着手臂缓缓流下,洒落高台之外,随风坠入月牙山坡的每一寸土地。   她放下匕首,却感不到丝毫的疼痛,施法使伤口愈合,闭上双眼,默念咒语,惊起一群飞鸟,柔和的清风亦变得疯狂。   柳乘天夫妇相携坐在庄内,庄外则已被紫贝布满了锁魂阵,月牙山的春日头一回变得这般萧瑟。   待紫贝收手,狂风亦渐渐平息,一切恢复如常,但不改的,仍是一片萧瑟的气息。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紫贝俯瞰着昔日美丽的月牙山,景色依旧,却即将淹没于血腥之中。柳乘天明明已经答应她不开杀戒,但她不知为何,依然不减这充满杀气的可怕的预感。她不希望这是预感,她只希望只是胡思乱想,她甚至希望,今日,只是一场梦。   等待第一回不再漫长,紫贝的视线里,一个蓝色的身影愈来愈近,向她走来。   他大概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她站的那样高,俯视着大地的万物。   然而这并不能提醒他什么,他只要踏进月牙山,便走进了锁魂阵,除非他放弃报仇,否则必为阵所困。但他不可能放弃,所以他别无选择。   陆离踏进了锁魂阵,激动了阵法。霎时狂风大作,乱鸟四起,落叶狂舞。当然,这只是阵内幻象,阵外,一切平静如初。   陆离自然不曾料到,这一场对决,竟是由紫贝开始。他本以为她会信守承诺追寻青山绿水的生活,然而重逢又是一场厮杀。他已经无暇去追究其中缘由,眼前的阵法已是他最大的敌手。他似乎从未见过如此离奇之阵。   陆离挥剑抵御着阵内各种攻击,汗水从额角流至颈间,他很快意识到,此阵于阵内无法可解,而他,又绝不可能有□□之术冲出阵外寻求破阵之法。他们大概已经料到,他向来自信,独来独往,不会多带帮手。   柳家庄的大门缓缓打开,柳乘天站在门后,他望着阵中渐渐精疲力竭的陆离,嘴角扬起满意的笑容。   柳乘天猛然抬手,紫贝看到脚下是早已埋伏好的弓箭手。他们藏在柳家庄的围墙之后,严阵以待,已是等候多时。   陆离目光扫过阵外的弓箭手,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我请求庄主留陆离一条性命,不要大开杀戒。”   “这是自然。我的初衷,也是要让封陵免遭杀戮。我答应你。”   言犹在耳,紫贝仿若听到心碎的声音,她已万念俱灰。弓箭手拉弓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变得模糊,鲜血从她的胸前溅出,锁魂阵破。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柳乘天甚至尚未反应过来。他惊惧地望着陆离飞身躲过万箭齐发,挥剑打开那原本能够取他性命的利箭,并向弓箭手掷回,弓箭手纷纷中箭倒地。而陆离的剑,陆离的紫青剑,则指向了柳家庄漆红的门后,没有片刻的迟缓,插入了柳乘天的胸口。   阮城秋霎时瘫软在地,她看到弓箭手放箭的那一刻,紫贝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口,陆离脱身而出,躲过飞箭,转眼持剑向柳乘天刺去。她尚未来得及发出惊呼,她的夫君已血溅当场。   阮城秋伏在冰冷的地面之上,她久久地凝望着浑身是血的柳乘天,本能地想要爬过去靠近夫君,却只看见陆离的剑缓缓向她移来。她再也回忆不起那昨日的恩恩怨怨,嘴角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喃喃道:“结束了,结束了……”她奋力爬起身子,不经意间,已是泪流满面。   阮城秋没有看陆离一眼,她奔着紫青剑而去,让长剑穿过心脏。而后如愿望着陆离抽剑而去,她竭力拽住柳乘天的衣角,奋力地靠近,给予他最后一个,却是永远的拥抱。   陆离一个踉跄,手中的剑滑落在地,他知道,那个紫色的身影早已在他的身后翩然落地。他缓缓回身,望着不远处那坠地的少女,生命的气息已渐渐离她远去,鲜血的颜色染遍了紫色的衣裙。昔日那串时时发出悦耳响声的铃铛,此时亦归于宁静。   陆离的脚步愈发沉重,却终于支撑着他走到了紫贝的身前。他跪下身子,轻轻的抱起紫贝柔软的身体,鲜血的温度却带给他无尽的痛楚。他望着她胸前那把夺命的匕首,却无力将它拔出,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但比恐惧更甚的,是心如死灰的绝望。   紫贝极力睁开沉重的双眼,她看见陆离的鬓角微微泛白,气若游丝,却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永远的定格在陆离的心中。   陆离将紫贝抱起,沿着逐渐狭窄的山路向山下走去。   夕阳将黄昏渲染成醉人的红色,霞光中,被飞箭回伤的弓箭手挣扎着坐起身来,模糊中,看见陆离的发丝正在一缕一缕的变白。   逆天而行,终有此报。    ☆、第一章 旱雨惊雷(上)   西风雨,浮云泪,碧波含翠,秋凉雁不归。回首楚天接黄草,千里烟催,路遥人不回。   素尘早,朱霜老,落月残灯,换取青冥醉。悠悠人事看不尽,雨随风追,难挽东流水。   初秋的天气总是这般不留情面,在这笔生意将要谈成的时候,一颗豆大的雨珠落在了题着这阙《苏幕遮》的山水画上,霎时染开了墨迹,原本巍峨的山头如那买家一般变得垂头丧气起来。   书生急忙拉起宽大的衣袖为面前桌上的字画遮雨。然而为时已晚,买家的老者已经频频叹气。   “我说老先生,这定好的价,您可不能反悔。”书生决定先下手为强,站了一整天,怎么也得把这画卖出去。   “唉,这不是反不反悔的事儿,小伙子,老夫早就说啦——这画是好画,词是好词,可这搁到一张纸上,便称不上什么好作品了。”老者叹道。   “您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书生气得瞪大了眼睛。   “我怎的不是如此说法?”老者抬高了声音,“小伙子,你看你这山水是好景,可这词却是悲义,既然摆在了这市面上,可不得叫人品评?我说你这不合衬,可不就是不合衬?”   “话不能这么说。”书生收起怒气,放缓了语气,笑道,“方才是好景不错,可你看现下,这山头秃没,草木荒芜,哪里还算得上好景?这么一来,跟这词不就对上了?”   老者听罢,便俯下身子细看。   “您仔细看看。”书生笑道。   老者却再次摇头,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人群后一阵混乱,有人尖声喊着:“走开走开!”   书生面色一沉,已知来者谓谁。   “走开,快走开!”   那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女,生得明眸皓齿,清丽秀美,一袭淡蓝色的衣裙在雨里沾染了泥垢,却依然不显狼狈,反倒更加明媚可人。   少女拨开人群,走到书生面前,看也没看他一眼,便收起满桌的字画,一面收,一面道:“散了吧,不卖了。”   书生眼见辛苦作出的字画转瞬间在少女手里乱成一团,不禁又气又急,忙将字画从少女手中抢回,道:“我的小姐,您可别闹了。”   “我闹什么了?”少女不服气地努起嘴来,“我说不卖,就是不卖了!”   老者与背后的一众人一同看向书生,书生感受到的却是少女的怒目,忙附和道:“不卖了,不卖了。”面上的表情却是难看至极。   待那人群散去,少女方才发出得意的笑声。   书生却显然憋了一肚子闷气,无可发泄,只得垂头整理字画。   少女望见书生的模样,收起了笑声,背过身坐上书生面前原本摆放字画的桌子,道:“你先别急着生气,我找你的确是有正经事儿。”   “你哪天没有正经事儿?”书生将字画放进包袱,接道,“说吧,这回是放了小虎子家的鸡,还是宰了刘婶家的猪啊?”   “这算哪门子正经事儿?书生,你可别小瞧了你家小姐!”少女笑道,她仰着身子往书生身边凑去,低声道,“过来,我告诉你。”   书生本不想理她,可谁叫她是小姐,他无论如何也得做做面子,便一脸无奈的凑过耳朵去。   少女露出得意的笑容,道:“我刚接了一单生意。”   “真的?”书生惊得险些将少女撞到地上,毕竟他这小姐已经有大半年没接过生意了。   “当然是真的。”少女一本正经地坐直身子,道,“所以我这不是急着来叫你吗?咱们啊,今晚就出发。”   “去哪儿?”   “岭和镇。”   这少女唤作陆念珠,在岭阳有家祖传的酒馆,自从三年前她的父亲去世以后,这酒馆的生意也变得愈发惨淡,邻里们都为那老陆一家惋惜,这几代兴隆的酒馆便要败在这陆念珠的手里了。这邻里间的猜测倒不是毫无根据。那陆念珠打小便不学无术,四处闯祸,喜欢跟酒馆里的小二厮混。比方说那书生,以前便是在岭阳酒馆里做伙计。老陆死后,陆念珠不懂生意,倒也不关门,日日在那儿耗家底,隔三差五地,还出去游山玩水。可没办法,谁让人家家底厚,这也是羡慕不来的。再说回书生,酒馆里的大小伙计早已散了,他也不能靠陆念珠吃饭,便出来做字画生意。起初人们以为他是倒卖名家手笔,可后来才发现那字画都是他亲笔所作,看来原先作酒馆伙计当真是埋没他了。可岭阳这小地方,哪里做得了这高雅的买卖,况且他也不是什么名家,便是画得再好,写得再妙,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但这不是重头,关键还是因为那陆念珠。你说陆念珠自己不上进便也罢了,出去游山玩水还总拉上书生,心情不好便来砸生意,书生也是好脾气,心里有怨,最多嘴上抱怨几句,却一直没跟她绝交。   这不,陆念珠便关了酒馆,和书生一起纵马上路。   二人日夜兼程,翌日正午,便行了大半的路。途径客栈,二人便下马休整。   陆念珠喝了一口粥,道:“待马儿吃了些草,咱们便上路。我答应了人家,明儿一早赶到。”   “这单生意多少钱,急成这样?”书生调侃道。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陆念珠柳眉倒竖,面含怒气,道,“你把小姐我当什么了?奸商啊?”   “我没这么说。”书生急忙否认。   “我告诉你,我这是为民除害,为民除害懂吗?”陆念珠瞪大了眼睛,一脸认真,道,“咱们这行拼的就是时间,晚一步都可能坏事!”   “知道,知道,多谢小姐教诲。”书生急声应和道,他转眼望向陆念珠,笑道,“不过说真的,多少钱啊?”   “钱嘛……”陆念珠笑道,“确实不少,是他们镇长请我去的。”   “镇长?”书生道,“我还以为是哪个官老爷!”   “有生意就不错了。”陆念珠道,她眉头一蹙,摆摆手又道,“我只要动动手指头,赚的可比你那些破字画多多了。”   “是吗?”书生笑道,“不知道是谁大半年没生意接,要靠我那破字画养活呢!”   陆念珠不服气地白了书生一眼,不愿与他争论下去,拍拍袖子,道:“吃饱没,吃饱上路!”   传言岭和镇是个山清水秀的小镇,从前人烟稀少,仅有几户人家,盗贼横市,常常闹得家家鸡犬不宁。不过约莫是十多年前,京里派来了个小官任镇长,不到两年,便把这岭和镇治理的井井有条,家家人丁兴旺,丰衣足食。邻镇那些过得清苦的人家也纷纷迁来此地,以谋富贵。   但是岭和镇给陆念珠的第一印象,并不如传闻那般美好。干涸的土地,枯死的庄稼,以及沿途的饿殍满地,均与那个传说中富饶的小镇大相径庭。   书生望见这景象,不由疑道:“小姐,这明明是老天爷的事儿,怎生请你来?”   陆念珠笑道:“一看你这道行便不够!不错,我管不了天上那老天爷的事儿,也管不了地底下阎罗王的事儿,可这地上的事儿,我还是能管一管的,阴阳两道,都得敬我三分。”   “诶,小姐,你是说……这不是老天爷的事儿?”书生道。   “算你聪明这一回!”陆念珠道,眼里流露出一丝得意,“看来不只是你,想必整个岭和镇的百姓都错怪老天爷了。”   书生不解。   陆念珠掐指一算,笑道:“你等着,不出两个时辰,必有大雨倾盆。”   书生知道陆念珠在这点上从未出过纰漏,只道:“可若真是突降大雨,咱这银子还赚不赚了?”   “赚!当然赚!”陆念珠道,“大雨并非突降,而且,纵使有雨,这久旱依旧难解。”   书生欲再言,头上却忽而一声闷雷打响,仿佛在为陆念珠助威,陆念珠仰头笑道:“雷公果然懂我!”她猛地扬鞭加速,侧身望向书生,道,“快走!我要在雨来之前,抵达岭和镇。”   岭和镇镇长是个中年男子,久经沧桑,鬓角微白,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上十来岁。当然,他实际的年岁并无从知晓,但这一切在陆念珠心底早已有数。   陆念珠下马后,并不急着去找镇长,而是先四下窥探。反倒是镇长一早便派来了仆人接陆念珠到他家中去。陆念珠见状并不推辞,便跟着仆人一同到镇长府上。   “这位想必便是陆姑娘罢。”镇长笑道,微微拱手,“百闻不如一见,久仰,久仰。”   “在下陆念珠。”陆念珠回礼道,“这位是我家小伙计,刘……”她转眼向书生眨眼,轻声问道,“书生,你叫什么?”   “哦,在下刘赟。”书生上前道。   镇长思索片刻,笑道:“文、武、贝,刘赟,好名字。”   “爹娘的一个念想罢了。”书生笑道,“说来在下,倒真配不上这名字。”   “你尚年轻,前路尚长,能走到哪儿谁也说不准。”镇长笑道。   陆念珠趁着书生开口之前,打断了这场没完没了的客套,“镇长,念珠此行是应您之邀,所以以后这事儿,也少不了您的帮忙。”   “那是自然。”镇长笑道,“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咱一定给姑娘办到。”   “好。”陆念珠道,“给我准备一个干净的客房,必须是在三层以上,还有一桌饭菜,要求不高,五菜一汤,送到房里来。”   “就……这样?”镇长显然并未听到他意料之中的要求。   “哦,对了。”陆念珠看了书生一眼,又道,“是两间客房。”她歪头望着镇长,道,“有问题吗?”   镇长从错愕中回过神来,尴尬一笑,道:“没问题,没问题。”   陆念珠未料到镇长做事如此有成效,这三层的客房与可口的饭菜甚合她的心意,与从前接的那些生意时所遇境况大不相同。酒足饭饱后,她躺在床上小憩片刻,却又不敢真正睡去,毕竟她这个人一旦睡着,纵是天雷地虎也难将她惊醒。她在这点上是吃过教训的。她平日里看起来虽玩世不恭,但对自己的饭碗倒是心细得紧,说什么也不能说了差错,坏了口碑,谁都知道,拿人钱财,□□,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眯了一会儿眼睛,耳根却一直清静得很,这异常的清静,却着实坏了陆念珠的心情。她从床上跳起来,跑到窗子边看,窗外却依旧是阴郁的晴空万里,沉闷地,无丝毫下雨的迹象。   陆念珠转身开门,左右探视一番,喊道:“书生,书生!”   她喊罢半晌,方见书生急匆匆地往楼上走来。   “你去哪儿了?”陆念珠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焦急。   “我去找地方了。”书生答道,仿佛是怕陆念珠怪罪,忙补充了一句,道,“是你叫我去的。”   “没错,我叫你去的。”陆念珠接道,“那你找着了吗?”   “没找着。”书生道,“这都过了三个时辰了,一点儿雨滴儿都没。”他走近陆念珠,低声道,“小姐,你是不是算错了?”   “不可能。”陆念珠当即否认,她蹙眉思索片刻,喃喃自语道,“定是有鬼作怪。”她仰起头看向书生,问道,“我问你,东西都收好没?有没有打草惊蛇?”   “都在我房里放着呢,也在三层,是小姐您选的地方。”书生答道。   “难道,是雷公耍我?”陆念珠靠在门上,望着头顶乌压压的墙壁,“本小姐是谁,要耍,也只有我耍雷公。”   书生见状,不由问道:“小姐,这回是非要有雨不可吗?”   “当然。”陆念珠道,“眼下,唯有雨神,能助我引蛇出洞。”   沉默半晌,陆念珠转眼望着一脸茫然的书生,不由连声叹气道:“笨,跟了我这么多年,一点聪明劲儿都没学到。”   “学到了。”书生辩解道,他望着陆念珠,猜测道,“小姐,莫非是想求雨?”   “算是罢。”陆念珠这才一笑,道,“拿上东西,跟我走!”    ☆、第二章 旱雨惊雷(中)   镇郊大片久旱的农田上的萧索寂寥,与镇中狭小的虚假繁华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当朝正处于四方作乱的危急时刻,幼主无能,权臣当道,又岂能顾得上这一隅的相安?   古有民谣道:“七月流火,过我山陵。女儿耕织,男儿做兵。有功无赏,有田无耕。有荒无救,有年无成。悠悠上天,忘我苍生。”想来说的正是这番景象。   陆念珠难得有此悲天悯人之心,在书生看来亦是愈发惊奇感动。   两人行至郊外一座山坡之上,取下包袱,拿出一盏香台,置于一块直立的长石之上。   书生道:“方圆百里之内,此地最高。”   陆念珠点头道:“我懂了,是我小瞧了那些小鬼。看来,他们已经能离开地面,只差上天的本事了。”   “那该如何?”书生问道。   “他们能上天,我也能。”陆念珠笑道,她看向书生,又道,“去买把伞来。”   “我们不是有伞?”书生说着,欲取出包袱中的旧伞。   “不成。”陆念珠抬手制止,又道,“我叫你买把新伞来。”   书生虽有不解,却仍只得遵命,道:“是。”   书生于是当即下山去,岭和镇地处平原,纵使有山,亦如这个山坡般平缓矮小。他一路走,一路跑,不时便到了镇里的集市,所幸买伞的摊位并不难找,摊主是个清秀的年轻女子。   书生道:“给我拿把伞来。”   “什么颜色的?绣花的还是题字的?”那女子笑道,“我这儿伞可多了,什么样儿的都有。不知道公子相中了哪个?”   书生却着实对她身后的各式各样的伞看花了眼,只道:“随便哪个,我有急用。”   话音未落,他便感到一颗豆大的雨珠打在他的头上,其后,便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女子忙取了一把伞来,道:“怪不得是急用,公子真是未卜先知!”言罢,便掩面轻笑。   书生接过女子递来的伞,付了钱,便急匆匆地撑伞离去。他未料到这场雨来得如此迅猛,而他的伞却未能在雨前送到小姐手中,小姐对这场雨如此看重,若因他买伞迟了而误了事,他以后可别想跟着小姐干了。   待书生匆匆赶回之时,陆念珠却正坐在长石般小憩。书生刚想把伞递过去为她遮雨,却发觉陆念珠衣着得体,并未有丝毫雨水的沾湿。   陆念珠轻眨眼睛,笑道:“你看看脚下。”   书生闻言低头看去,不由大惊:地上干燥依旧,并无一丝湿润。他移开伞抬头望天,却又着实看见乌云密布,大雨倾盆,冰凉的雨水落在脸上,却无丝毫的湿润之感,这诡异景象,不由使书生惊异无比。   “怕了?”陆念珠笑道,她娇俏的红面是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淡定自若。   “没有。”书生否认道,“这些年,什么大鬼小鬼没见过,这算什么?”   “好,这就好。”陆念珠笑道,她当即出手掷去一道浮光,书生侧眼看去,身侧忽而出现一个女子,与他同在一把伞下,骤感面熟,再细细看去,正是方才那位卖伞的女子。   那女子察觉到书生异常的目光,方才识到她的身体已然显现于光天白日之下,当下又惊又怒,目露凶光,伸手欲掐书生的脖颈。   陆念珠当即收手,那伞亦随着她的手往回飞去,那女子不由大骇,摔倒在地,发出吃痛的呼声。   书生当即回到陆念珠身边,陆念珠则起身走到那女子面前,将伞撑在她的头顶,笑道:“瞧你,道行不够便不要随便欺负我们家书生,你也不去问问,他小姐我,有没有那么好惹?”   那女子回过头来,喘着粗气,骂道:“就算你是天王老子又怎样?我又碍着你什么事了?你凭什么多管闲事,断我们的活路?”   “唉,真是不明事理。”陆念珠叹道,她揉了揉举伞的胳膊,道,“累死了,书生,把她绑起来。”   书生依言取出定身符,贴在那女子的面门之上。   陆念珠将伞往书生面前一推,道:“你来打。”   书生接过伞。   陆念珠仰头望着阴雨密布的天空,道:“算了,我们到那边的亭子里去。这天气,看着也不舒心。”她转身施法,对着定身符默念咒语,而后方对书生说道:“你把伞带过去便是。”   书生本以为自己要抱这女子过去,方才她要掐他的模样仍使她心有余悸,岂料陆念珠主动帮他减轻负担,忙道:“谢谢小姐。”   “好了,我是怕这女鬼不小心缠上了你,坏了我的名声。”陆念珠道。她的嘴巴从来不饶人。   书生便也不与她计较。   二人到了不远处的亭子,书生便打开伞来,那女子正坐在伞下,虚弱无已,看是在伞中憋闷太久,伤了元气。   陆念珠摇头叹道:“你看看你,放着好好的阴间不呆,非要到阳间凑什么热闹。”   女子不由一声哀泣,道:“你们这种人,生的好命,自然不懂我们的苦处。”   陆念珠诧异于她忽而转变的态度,随即明白她是想变硬为软,以求生路,便道:“你方才说我断你的活路,可你已经死了,又不是我杀了你,凭什么是我不让你活?生死有命,我活着,不一定是好命;你死了,不一定是坏命啊。”   女子叹道:“你说得容易。生老病死本是自然常态,若是活过了一辈子,死也没什么遗憾,可我才二十岁,正好的年纪,偏偏横来厄运,我不甘心。”   “我看你的样子,是病死的吧。”陆念珠道。   女子点头。   “是有不幸。”陆念珠道,“可这,不能成为你害人的理由。”   “我没有害人。”女子反驳道。   “你年轻无知,我不怪你。”陆念珠道,“你告诉我,谁是你们的头领,这事儿,便跟你无关。”   “什么头领?”女子道,“我又没干什么事儿。”   “你阴间的兄弟姐妹们,都是从你这儿买的伞吧。”陆念珠笑道,“你们用阴间的伞收集阳间的雨,以为如此,便可还阳。这事儿,是谁牵的头?”   “没人牵头。”女子不假思索地答道,她望着陆念珠玩味中透着凌厉的目光,不由心生怯意,道,“大家,大家都这么说。”   “是吗?”陆念珠道,“我知道你是受人利用,我来这一趟,也不是故意针对你。这样,今晚,你设法邀请你所有的同伴聚集在此地,到时候,谁是头领,一看便知。”   女子面上显然不情愿,道:“我可干不来这事。”   “看不出,你还讲些义气。”陆念珠笑道,她思索片刻,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小霖。”女子轻声道。   陆念珠点头道:“那小霖,你在阳间,还有亲人吗?”   “有,还有一个表姑。”小霖道,她的眼里透着一丝哀伤。   “是她把你养大的吧。”陆念珠道。   小霖抬起头来,目含诧异。   “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陆念珠道,“你应当知道,岭和镇已经因为你们,连旱三年,饿死了大半人,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你的表姑。”   小霖垂下眼帘,泣道:“你别胡说,我表姑她活得好好的。”   “你在阴间没见着她,便以为她好好的吗?”陆念珠道,“有人在阴间享乐,有人在阳间受苦,这事儿,我见得多了。”   小霖红着眼抬头,尚未开口,便听陆念珠又道:“你先别急着否认。我问你,你们收集来的雨水,是不是都交给了一个人?”   小霖不语。   陆念珠又接着道:“这个人,在阴间过得可比阳间的穷苦百姓舒服多了。”   小霖别过脸去,像是被说中了心底的痛处。   “他在阴间利用你们收集阳间的雨水,提炼还阳之物,而你们,却因在阳间走动,频频受阳气侵蚀,恐怕不必等他撕毁承诺,你们便已经灰飞烟灭了。真到了那个时候,莫说还阳,连投胎转世也不成了。”陆念珠道。   小霖缩了缩肩膀,急声回道:“你休想吓唬我!”   “我说的都是实话。”陆念珠道,“我已经给了你们机会,今天晚上,将参与此事的所有鬼聚集于此,只要找出头领,你们都可平安无事。”   亭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得淅淅沥沥,陆念珠道:“正好趁着雨小,我们也该回去了。你自己好生考量。”   书生便起身随陆念珠一同离去,留下小霖一人坐在原地。   待下了山,书生方忆起小霖身上的定身符,道:“哎呀,我忘了那定身符……”   “在自行解除之前,不妨令她多想想。”陆念珠道。   “嗯。”书生应道。   二人回到客栈,雨依旧未停,干涸的地面上散发出死寂的气息。   “小姐,你有没有注意到,咱们回来这一路,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书生道。   “当然了,遇上这么怪的雨,还不都吓得不敢出门了?”陆念珠笑道。   “这雨跟那个小霖有什么关系?”书生问道,他方才听二人对话听得云里雾里,却始终插不进一句话。   “小霖只是个小角色,我要用她引出真正的罪魁祸首。”陆念珠道。她踏入客栈,转身上楼。书生一路跟随她进入房门。   陆念珠走到书生身后关上房门,方道:“这叫旱雨。”   书生显然并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我在书中看过,阴间有一个传说,只要收集足够的阳间的未落地的雨水,便可提炼一种药水,有还阳的功效。”陆念珠道,“但是这种药水因为是在至阴至寒的阴间炼成,故而也集合了邪恶之气,服用之人,还阳之后,将吸收这份邪恶,为祸人间。”   “真有这种事?”书生有些不可置信。   “不知道,毕竟只是一个传说。”陆念珠道,“但不管是真是假,还阳这种事,都是违背自然,违背天道的,会给阴阳两界带来无休止的麻烦,我理应尽我所能,阻止这场浩劫。”   “可这若是真的,那小霖背后的人定是非同寻常,今晚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书生道。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陆念珠道,“可做大事,最不能缺的,就是胆量。”   “还有谨慎。”书生接口道,言罢,不由一笑,道,“不过小姐一直是两者兼备。”   陆念珠得意一笑。   书生却忽而恍然大悟,道:“我懂了,小姐,你不相信小霖。”   “不是我不愿意相信她。”陆念珠道,“而是她,不值得我相信。”   窗外一声闷雷响起,再向外看去,雨已经停了。   陆念珠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道:“一切如我所愿。快拿纸笔来。”   书生知道,一般只有小姐开心时,方才肯拿纸笔练字。   陆念珠拿起笔,笑道:“书生,你教我写你的名字。”   书生忆起初时见镇长的尴尬,不由叹道:“我都教了千百遍了,你还是不会。”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顶多只有几十遍。”陆念珠道,“快来,教我写!”   书生于是接过笔在纸上写下工整的“刘赟”二字。   “‘刘’字我会,就是这第二个字,太复杂了。”陆念珠认真地看着“赟”字,嘴里念念有词。   “文、武、贝,赟。”书生道,“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陆念珠笑道,“其实我早会写了,只是不会读,所以总叫不出你的名字,谁叫你爹娘取这么复杂的名字?”   “你方才还叫我教你写?”书生无奈道,“算了,不会写不会读都不碍事,你能记住我这个人便可。”   “我自然能记住你呀!”陆念珠道,“可我不仅要记住你,还要记住的名字!”她照着书生的字重写了一遍,而后露出满意的笑容,“刘赟!”   书生不由一笑,尽管他知道不出明日小姐又得唤回他书生,但他此刻心里却是真实的止不住欢喜。    ☆、第三章 旱雨惊雷(下)   是夜,陆念珠如约到达白日里相约的山坡,一路走来,寂静非常。   小霖早已在山下等候,大抵是黑夜的缘故,她的气色看来比白日里要好得多。   陆念珠却在靠近小霖之前打开了一把油纸伞,伞面是素净的青白色,印着一朵淡蓝色的花。   小霖不知那伞里藏着什么名堂,想起白日的定身符,知陆念珠功力不浅,不由得心生惧意。   陆念珠见小霖缓缓后退,不由发出一丝轻笑。   小霖这才注意到陆念珠此行是孤身一人,并无书生作伴。陆念珠虽道法深厚,但终究是一介女流,比她还要小上几岁,此番深夜独行,着实应令她放松警惕,但不知为何,她惴惴不安的心却迟迟不能放松。   陆念珠的伞不知何时移到了她的头上,“好姐姐,你累了罢,不妨歇息片刻,事成之后我再叫你。”   小霖只觉得身体随着耳畔徐徐传来的声音变得柔软,渐渐失去力气,眼前亦愈发模糊,逐渐倒在陆念珠的怀里。   在小霖消失的刹那,四下灯火通明。   陆念珠合起伞来,转身望着四周游走的火把。她知道,这不是阳间的火,而是阴间的鬼火。   风中摇曳的鬼火下,是众多若隐若现的鬼影。   陆念珠轻身跃起,落在一块坚石之上,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那一簇簇的火苗正燃烧着雀跃地向陆念珠簇拥而来,陆念珠将食指在眉心一点,而后在夜幕中虚画了一道字符,鬼火当即熄灭,露出众鬼可怖的脸色。   陆念珠未等众鬼反应过来,便再度开伞,那伞在夜空中迅速旋转,众鬼一一被收进伞内。   陆念珠抬眼望去,果见一黑衣男鬼正从她身前向山上飞去。她将伞合拢往身后一扔,书生正在其后稳稳接住。陆念珠轻声道:“在此等我。”话音未落,便已施展轻功,追随那男鬼而去。   这男鬼长期吸收阳间雨水,力量倍增,较小霖等有所不同,虽在意料之中,但陆念珠亦并不能胸有成竹。她背上背着一个金葫芦,手持降魔剑一路追来,随着阴气加重,她渐渐体力不支。   男鬼察觉到陆念珠体力消耗大半,便转身攻击。他满面胡须,蓬头垢面,目光凶狠,面目可怖。陆念珠当即出剑,她身法灵活,剑在手中施展娴熟,转眼已反守为攻,渐占上风。   男鬼发觉陆念珠步法奇特,似乎有意引他往某处去,他料那定是陷阱,想要逃开,却已是不能自控。原来那降魔剑早已在他身上下咒,此刻他只能跟随陆念珠跳入陷阱,无法脱身。   陆念珠翻身跃入白日与小霖谈话的亭子,抬手收剑,那男鬼亦受剑牵引迈进亭内。陆念珠迅疾出手,持剑朝他面门击去,男鬼退无可退,方才惊觉这亭中布满符咒,他寸步难行,陆念珠则一击即中,男鬼当即跌入石桌之内。   陆念珠取下背上的金葫芦,将男鬼收入其中,塞上瓶塞,方敢长舒一口气。   陆念珠撤下亭内符咒,正看见书生站在亭外,不由大吃一惊道:“你何时来的?”   书生道:“我担心小姐,所以便跟来了。”   “你见着我收鬼了?”陆念珠问道。   “嗯,见着了。”书生道。   “我怎生没看见你?”陆念珠喃喃自语道。   “小姐,你没事罢?”书生脸上露出一丝担忧。   “没事。”陆念珠摇头道,“定是那家伙吸了我不少阳气,弄得我现下还头晕眼花。”她将金葫芦投给书生,道,“把他们送去超度。”   “那小姐你呢?”书生问道。   “我要回去歇着。”陆念珠道,“三日以内,不许打搅我。”   书生点头应道:“是。”   “对了,还有镇长那些人,后续的事儿,你去跟他们说,都别来打搅我。”   “知道了。”书生答道。他望着陆念珠扬长而去的背影,心里却不知作何滋味。   书生将油纸伞与金葫芦同放入一个包袱中,送往郊外的一所寺庙。这所寺庙唤作圆觉寺,是他们来时陆念珠在路上指给他的。寺中住持法号空由,年过花甲,在这一带很有声望。   书生进入圆觉寺,见到空由住持之时,已是翌日正午了。   午后的圆觉寺一片寂静,唯有断断续续地黄叶飘落声点缀着这份毫无色彩的安宁。   书生静坐于庭院内,听着远处传来低沉的诵经声,心下却纷乱无已。   表面的风平浪静过后,是另一场狂风暴雨。   书生暗忧莫非又是一场旱雨,但直到眼见雨水打湿地面方才放下心来,这才忆起那众鬼怪已被陆念珠收服。   疾风骤雨淹没了宁静的寺院与朗朗的诵经声,伴随着落叶飞舞,树枝交杂作响,平地里响起一声古怪的音调,遂奏起一曲奇异的幻乐。天际乌云翻滚,霎时湮灭了日光,一个黑色影子从大雨中奔来。   书生惊觉那个影子的方向是自己。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经被他抓住了脖颈。书生认出眼前黑影并非昨夜的男鬼,他浑身长满长须,模样甚是骇人。   书生慌忙念咒,陆念珠曾教给他一段自保的咒语,平日里对付小鬼卓有成效,但此刻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似乎失去了效用。书生不由得愈念愈慌。   这境况未能持续多久,长须鬼便开始招架不住。书生心中一喜,未来得及思考,便感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后倒去。   长须鬼原本抓住书生的长须瞬间被一柄长剑缠住,抬眼看去,正是似笑非笑的陆念珠,她手中握着的是号称佛界第一神剑——降魔剑。   陆念珠挑剑斩断剑上长须,翻身向长须鬼击去,激烈的打斗再度展开。但此时,陆念珠无疑是抱了必胜之心而来,她剑法灵活,出手既快又准,招招致命,气势凌人,来势迅猛。长须鬼断须之后,失了士气,尽快仍极力坚持作战,依旧迟迟未占上风。眼见陆念珠攻势愈猛,加之虽有乌云蔽日,依旧并非黑夜,长须鬼遭阳气侵蚀,元气大伤,渐露败势。   陆念珠知道一般的小鬼不能见阳光,但经修炼之后,定期吸取活人阳气,便可在阴天行走。这长须鬼便是如此,况且他不仅吸取阳气,亦享用了众鬼收集的雨水,自然能修炼得更加强大。陆念珠昨夜在那假冒的男鬼身上吃了亏,自然有所防范,用草料制成熏香遮盖身上阳气,长须鬼不能在她身上吸取阳气,打斗中又无法饮用雨水,自然元气消耗殆尽,无法抵御陆念珠的连环攻击,最终落败。   陆念珠望见长须鬼倒在庭院中,猛然出剑,长须鬼被吸入剑身之中,陆念珠将剑插入剑鞘,回身望向书生,见他仍昏倒在地上,不由摇头叹气,默念咒语,食指指向其面门,方见其睁开眼来。   书生醒来第一眼看见的自然是陆念珠笑意盈盈的脸。他不顾头晕目眩,当即站起身来,唤道:“小姐。”   “走,跟我去见住持。”陆念珠道。   陆念珠向住持恭敬地行礼,而后行至其身侧,打开金葫芦,拔剑将剑峰对准葫芦口,送那长须鬼进入葫芦后,方才收剑回鞘,盖上塞子。   “大师,有劳了。”陆念珠回身对住持说道。   空由合掌回道:“阿弥陀佛,姑娘为岭和百姓解此灾难,极尽恩义,老衲感激不尽。”   “多谢大师。小女子先行告退。”陆念珠笑道,再度躬身行礼。   住持还礼。   书生随陆念珠走出圆觉寺,方才问道:“小姐,您跟这位住持是否是旧识?”   陆念珠笑道:“旧识谈不上,他是我未曾谋面的一位师叔,我常听师父提起他。”   “师父?是云希道长吗?”书生问道,他记起陆念珠曾提起过这位师父。   “对,空由大师从前与我师父是结义兄弟,后来遁入空门,方才进了圆觉寺。”陆念珠道。   原来陆念珠约莫四五岁的时候,云希道长便曾云游至岭阳,借宿陆家,见陆念珠资质不凡,慧根显露,便提议收她为徒。陆父正愁女儿顽劣,无人管教,云希道长又来自中原第一大派浩坤派,此番肯收她为徒,自然是陆家一件幸事,当即应下。   待陆念珠长到六岁的时候,云希大师云游回来,带她一同回到浩坤派,也即是说,陆念珠从六岁起,便离家跟在云希道长身边学艺,一直到十三岁。这期间,她跟随云希道长学习驱魔之术,她天资聪颖,纵然顽劣,但只需很少的功夫便能学会他人许久所学的本领,因而云希道长对她很是喜爱。但纵然陆念珠自小在浩坤派长大,与浩坤派各路师叔兄弟打得火热,却迟迟未曾加入浩坤派,其中缘由,大抵只有云希道长知晓。所幸陆念珠对此并不在意,只要习得驱魔之术,平日里逗逗小鬼,于她而言便是一件不小的乐事。   陆父原本有个儿子,但因病早夭。其妻伤心过度,身体虚弱,养了多年方才怀上一女。然而生下陆念珠后却难产而死。陆父老来得女,对陆念珠很是疼爱,故而使她娇纵成性。本想请那云希道长好好管教一番,岂料与女儿一别便是七年。期间,云希道长仅允许陆念珠归家探望过三回。陆念珠十三岁那年,陆父病重,云希道长方才放她回家。陆念珠虽说顽劣依旧,但对父亲还算孝顺,一直伺候在父亲床前,得她悉心照料,病情好转起来,却再也不肯放陆念珠离家了。陆念珠便是在这时候开始接捉鬼除妖的生意,没多久,便在道上打出了名堂,也是这时候结识的书生,书生无意间撞破她捉鬼的事,陆念珠便收他做了徒弟,以免他向父亲告发。   过了两年,陆父旧病复发,不久撒手人寰,陆家的酒馆便留给了陆念珠。陆念珠哪里是做这明面生意的材料,便遣散了伙计,关了酒馆,专心做起捉鬼生意来。当然,书生也留下来做她的徒弟兼助手。   这时候,陆念珠再想起云希道长,亦是止不住的怀念,说来,她也有五年未见过她的师父了。   二人回到客栈,便见镇长在门前等候。   镇长上前道:“多谢姑娘为我们岭和镇除一大害啊!”   陆念珠笑道:“客套话暂且免了,我得去睡上个三天三夜!酬金的事,跟书生去说便是!”   镇长忙笑道:“是是是,若非姑娘,老百姓哪里能淋得到这么好的雨啊!姑娘辛苦了这么久,理应休息。在下也不便打扰了。”   陆念珠听罢一笑,转身进店,径直上楼进房。   书生见陆念珠离去,唯有在原地赔笑道:“若镇长不嫌弃,便让晚生送镇长回府罢。”   镇长点头应下。迈出客栈,方才发觉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久违的雨后清香。 ☆、第四章 道口旧人(上)   陆念珠是在第三日清晨被书生吵醒的,书生拿来一封信,令她当即疲倦尽褪,精神倍增。   书生见陆念珠难得没有怪罪,便知是这封信的功劳,正欲问起,便听陆念珠兴高采烈地说道:“是乐儿,她要成亲了。”   程乐儿是她少时玩伴,在浩坤派学艺时,程乐儿便随父母居住附近,与浩坤派所在地仅隔了一个山头。陆念珠在一次回家探亲途中偶遇程乐儿,志趣相投,便即结成好友。自那以后,陆念珠便常借练武为由去找程乐儿玩。这少时情谊如今想来亦甚为珍贵。只可惜陆念珠自十三岁那年离开浩坤派,与程乐儿也断了往来。直到两年前两人方在岭阳重遇,程乐儿才讲起几年前家被大水淹没,一人流落在外的事。陆念珠本欲留她在岭阳,她却执意离去,说要去找远房姑母,二人自那时起方才恢复了联系。然而程乐儿行踪不定,唯有她给陆念珠寄信,陆念珠却难以找得到她。   “乐儿怎生知道我在岭和镇?”陆念珠疑道。   “大抵是隔壁张妈告诉她的。”书生道,他看到信上来址是岭阳,故而有此猜测。   “嗯,她定是亲自到岭阳给我送喜帖,可惜我不在家。”陆念珠点头道。   “那小姐打算何时回去?”书生问道。   “现在。”陆念珠道,“不,不回去了,直接去道口,乐儿成亲可一定少不了我。”   书生难得见小姐如此喜不自禁的模样,心中亦是一阵欢喜。   “快收拾东西,咱们这便走。”陆念珠道。   程乐儿来信中的婚期距今仅剩十日,从岭和镇到道口,大抵有四五日的行程,也难怪陆念珠如此心急如焚。   书生昨日便从圆觉寺空由住持那里取回了陆念珠的油纸伞与金葫芦,这两样物事同那降魔剑一样是云希道长所赠的三件法宝,陆念珠十分珍视。此番启程离去,亦是首先检查了这三样法宝。   待一切收拾完毕,二人便牵马上路。   “小姐,咱们还未同镇长告别。”书上提醒道。   “不必了。”陆念珠道,“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告别,走便走了,再说什么惜别之言亦是无用,白白地耗费感情。”   书生虽不认同,但不得不承认她言之有理。   二人快马加鞭,赶到道口,亦是五天之后了。   道口是个富饶的小城,其中居住着不少大户。程乐儿的未来夫君,便是一家大户的少爷。   陆念珠进城以后,便依着心中的地址去寻程乐儿姑母的住处,那是一所破旧的平房,地处城西,位置偏僻,辗转了十多个胡同,方才找到。   尽管已经分离数年,陆念珠依旧一眼认出了程乐儿。姐妹重逢,太多的感慨均被即将而来的婚事喜悦取代。   程乐儿本与陆念珠同岁,但此时看来却尽显成熟女子的妩媚,想来亦是将为人妻的缘故,连同气质一并脱离了少女的模样,这倒令陆念珠对眼前的昔日好友倍感陌生。   程乐儿的远房姑母是个和蔼的妇人,慈眉善目,待人温和,对陆念珠与书生二人亦是款待热情。   待一切安顿好,已是入夜。这第一晚陆念珠便答应与程乐儿同房,两女同床共枕,压抑了多年的私语都在此夜倾诉出来。   陆念珠一想到程乐儿即将嫁为人妻,便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惆怅萦绕心头。她望着窗外夜幕中的璀璨繁星,叹道:“真想不到过几日,你便是别人的妻子了。”   “你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最渴望的便是有个家,有个稳定的依靠。”程乐儿笑道,“如今,就快要实现了,你不为我高兴吗?”   “你若是高兴,我也应当高兴。”陆念珠道,“只是我这些年一个人潇洒惯了,从没想过这些,如今听你说起,倒真有些不知所措。”她的脸上是一片若有若无的茫然。   “念珠,你生在好人家,又遇上好师父,自己有本事,又有祖传的家业,不管怎么着,都能过得好。”程乐儿道,“我却跟你不一样,小时候便不被爹娘喜欢,后来有了弟弟,便要和爹娘一同照顾他,省吃俭用,好的都留给他。再后来,一场大水淹了家,流浪异乡,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时候,才明白从前的好。可明白了,也回不去了……”她说着,想起记忆中幽深的竹林,眼眶不自觉地便湿润了 起来。   “乐儿……”陆念珠轻轻握住她的手,叹道,“可惜那时候我不知道,也没能帮到你什么……”   “不,这是命,有些注定经历的磨难,是不会因为他人的善意与帮助而改变的。”程乐儿道,“念珠,你别笑话我,我这个人,没什么雄心壮志,走到今天,总算找到个归宿,便很满足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人让你能够如此放心的托付一生,但对这些事,我总归是个外人,好坏无法评说。”陆念珠道,“不过,看你这么幸福,我也着实为你高兴。”   程乐儿听罢一笑,转脸望向陆念珠,笑道:“念珠,你能来,我比什么都高兴。”   程乐儿的婚礼如期而至,这一日,陆念珠也总算见到了程乐儿的夫君。那人姓赵,家做米面生意,祖上又出过状元,在道口很有名望。据程乐儿讲,她与那赵公子是在一次庙会上认识的,彼此投缘,便常有来往,不久,便互许终身。起初赵家因门第观念曾反对二人这门亲事,好在赵公子极力坚持,方才拗过父母,娶程乐儿过门。   不过,激起陆念珠好感的却不是这位赵家公子,而是婚宴上的一位来客。   那位来客也是个年轻公子,衣着华贵,一举一动颇显贵族之气,想来也是哪户大户人家的少爷。程乐儿一方除了她那位远房姑妈,也没什么亲戚,婚宴上大多是赵公子一方的宾客,自然与赵府门庭相当,如此想来,也不足为怪。   那位年轻公子生的俊朗,身姿挺拔,言谈得体,眉宇间的一丝温和的忧郁吸引了陆念珠的眼睛。她长到这个年岁,似乎从未为哪个男人如此驻目过。不过真正认识这位公子,还是因为赵公子的介绍。   新人拜堂以后,赵公子出来敬酒,走到他们这一桌时,曾指着陆念珠对那位公子说道:“子恩,这位便是我跟你提起的陆姑娘。”   陆念珠目露诧异,又听赵公子道:“这位公子姓尹,名朗,字子恩,是我的好兄弟,尹赵家也是世交。”   陆念珠点头笑道:“尹公子。”   赵公子笑道:“你们先聊,我先去了。”   尹子恩点头微笑,目送赵公子离去,方回头看向陆念珠,道:“听闻陆姑娘家中经营些酒馆生意,碰巧家父也在道口经营酒庄,你我算是同行,有幸结识,当是子恩的福气。”   陆念珠不料他竟提起酒馆的事,想是程乐儿曾向赵公子提起,赵公子转告于他。对于陆念珠而言,酒馆自父亲去世后便她的成了副业,到如今,恐怕连副业也算不上。她虽不是正经的生意人,但也知道同行忌讳同行的道理,这尹公子主动结识,不知存何居心。但无论如何,她总算与他正式认识,往后的事往后再谈,今日这场婚宴,她倒是没有白白参加。   结束了婚宴,本欲再与那尹公子多讲几句告别的话,却再也找不到他的踪影了。陆念珠不由得暗自失落,回到程乐儿姑母家中,方想起一日未曾见着书生。待她进门,问了姑母,方知书生已经回来了。   陆念珠推开房门,正看见书生在桌前作画。不由气道:“一整天的,你到哪儿去了?”   “我去赵府了,就坐你邻桌。”书生答道。   “是吗?你可别骗我,我怎生没看见你?”陆念珠问道。   “我哪儿敢骗小姐啊?”书生叹道,“是小姐你一直盯着人家公子哥儿看,没空搭理我便是了。”   陆念珠听罢,面上一红,但霎时恢复如常,道:“说什么呢?我……我是在看乐儿和赵公子!”   “小姐。”书生忽而放低了声音,放下手中的画,走到陆念珠身边,道:“说实话,你今天有没有觉得赵府有点儿不对劲儿?”   “没有啊。”陆念珠思索片刻,依旧摇头,道,“你是喝多了吧?人家大喜日子,你别在那儿瞎想!”   “我没喝酒。”书生否认道,“我是真觉得,那里面有点儿……”   “算了罢,我都没感觉出来,你在那胡诌什么?”陆念珠道,她相信自己的感觉。   是夜,陆念珠未能睡个安稳觉。倒不是被书生的话影响,而是梦里总出现尹子恩眉宇间的那一抹淡淡忧郁。   翌日清晨,睁开眼睛,太阳已然东升。陆念珠心情沉闷,便独自出门散步。仿若是早有预料一般,转个街角,便碰上了尹子恩。   “尹公子,真巧。”陆念珠笑道,沉闷的心情亦一时间烟消云散。   “陆姑娘,我正好来找你,可这儿胡同太多了,我都走迷了路。”尹子恩笑道。   “找我?”陆念珠疑道,“公子有什么事吗?”   “哦,是这样,家父年轻时在生意上与令尊有些来往,算是旧识。”尹子恩道,“如今想请姑娘到舍下坐坐,有些生意上的事儿,想跟姑娘讨教。”   “讨教?”陆念珠听罢,笑道,“公子与令尊真是太高看我了。实不相瞒,家父去世以后,家里的生意也日益惨淡,几年前,便已经开不下去了。”   尹子恩却道:“这事儿家父有所耳闻,但此番知道陆姑娘到道口来,说什么也要见上姑娘一面,也当是再见见故人之女。不知姑娘能否成全?”   “公子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看来我是非去不可了。”陆念珠笑道。   “姑娘放心,舍下距此地不远,不会耽搁姑娘太多时候。”尹子恩道,“而且,相信姑娘定会不枉此行。”   “好罢。”陆念珠道,“待我回去向姑母道别。”    ☆、第五章 道口旧人(下)   说是向姑母道别,倒不如说是知会书生。这些年,陆念珠不管去哪儿都带上书生,两人倒是有了些相依为命的意味。书生一向称陆念珠为小姐,打心底里是尊重她的,面上也愿意继续做她的仆从,她说什么,他都照做。   但这回,不知怎的,书生显得不大高兴。   “那个尹少爷到底什么来头?刚认识便邀你到他家里去,不知怀的是什么心思?”   陆念珠一面收拾着行李,一面道:“他说他父亲与我爹是旧识,想见见我,我不好推脱。”   “老爷跟你提起过他吗?”书生问道。   陆念珠停下来仔细想了想,方道:“这倒没有。”   “那你还去?”书生急声道,“指不定是他信口胡诌!”   “人家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贵公子,干什么拐弯抹角地骗我?”陆念珠道。   “那可不一定!”书生道,“你又不了解他,就这么跟他去,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哎呀,本小姐又不是寻常人家的弱女子,能有什么事?”陆念珠不满道。   “但是……”   书生欲再言,便被陆念珠打断道:“你今儿个怎生如此啰嗦?”她抬头看向书生,打趣道:“你是不是怕了?若是怕了,你便留下来,我自己去。”   书生忙道:“小姐,我是担心你啊。”   “好了,真啰嗦!”陆念珠没好气地一笑,又道,“我总归是要去的,你跟不跟我去,自己定吧!”   “去,我当然去。”书生答得毫无犹疑。   是日午后,尹子恩便派了马车来接陆念珠。尹家位于道口城东,尽管道口不大,但由城西到城东还是需耗费些时候。待一行人到达城东尹府,已经接近黄昏了。   尹子恩率先下马接陆念珠下车,以尽地主之谊。陆念珠外出向来骑马,此番乘坐马车倒并不很适应,但即是尹子恩诚心相邀,她总不可拒绝。这时由他搀着下马车来,倒不自觉地颊上一红,看的一旁的书生很不是滋味。   尹家在城东算是大户,宅院阔大典雅,颇有官宦贵族之风,较城西赵府有过之而无不及。陆念珠跟随尹子恩去见他的父母,书生则被尹家仆人带到一处别院安置,说是此处是为陆姑娘提供的歇脚之地。书生看着别院虽不大,但也称得上小巧雅致,便在此安置下来,等待陆念珠。   尹父年约半百,体力强健,眉间自透着一股英气,尹母则面容和善,待人亲切,二老看来均是有身份的人物,雍容华贵,不失风度。也难怪有尹子恩这般风采斐然,温文尔雅的儿子。   陆念珠垂首行礼道:“见过尹老爷,尹夫人。”   “陆姑娘客气了,快请坐。”尹母笑道。   陆念珠点头,在一旁坐下。   尹父道:“陆姑娘肯光临寒舍,老夫不胜感激。”   “老爷言重了。”陆念珠道,她隐隐感到这尹家不同寻常。   “我叫厨房陆姑娘准备了些点心,怎生还没拿来?我去催催。”尹母道,她转身对尹子恩招手,又道,“子恩,你跟我一起去。”   “是,母亲。”   陆念珠见尹子恩随母亲出去,心下亦是一沉。尹母显然是特意支开尹子恩,留下她与尹父二人。接下来事态将如何发展,她委实猜不出来。   见尹子恩走远,尹父方才开口说道:“实不相瞒,此番请陆姑娘来,的确是有事相求。”   “小女子何德何能,劳老爷如此?”陆念珠谦虚道。   “陆姑娘莫要自谦,您在道上的名声,老夫是打听过的。”尹父道。   陆念珠一惊,这才明白尹子恩之前所言的生意是哪一桩。   “最近家里有些不干净,也请过一些江湖术士驱邪,但都不怎么管用。这才托人打听,找到了陆姑娘。”尹父道,“不过这事儿,犬子并不知道,他不信这个,我与他母亲也不想让他知道,所以……”   “我明白您的意思。”陆念珠接道,看来尹子恩也是以为尹父与她谈论的是酒庄生意。而这尹老爷,怕是将她的来龙去脉都摸得很清楚了。   “多谢姑娘体谅。”尹父道,“老夫也相信,这于姑娘而言不过是小事一桩。若姑娘做成了此事,酬劳凭姑娘做主。”   “既然是做生意,我也不说多余的话了。”陆念珠笑道,“看得出老爷亦是爽快之人,这生意我便接下了。”   “好。”尹父笑道,“老夫为姑娘准备了一处别院,供姑娘歇脚,一会儿便让丫头们带你去。”   “老爷考虑甚是周到。”陆念珠笑道,“不过,老爷口中府上不干净的地方,具体是何处?”   “这……”尹父面露难色,道,“上回江湖术士来测,说是西苑不干净,可施法做了几日,也没见什么成效,自己倒先跑了。”   “我懂了,是我问得不妥。”陆念珠道,“只是,我这一路过来,并未曾察觉什么异样,若是一般小鬼,我一眼便能看出。如今看来,此事并不容易。”她垂眼思索片刻,又抬起头望向尹父,道,“不如这样,您对我讲讲最近府上有哪些不寻常的事儿?”   “说来也是这一两年的事儿。”尹父叹道,“我们尹家的酒庄生意像是撞了邪,屡遭不顺,连亏了两年,现下,都是坐吃老本。若说是如今战乱频繁,世道不好,生意难做,我也认了。可就在去年,家里着了一场大火,无缘无故的,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那以后,每天晚上,都能听见女鬼哭声,家里人都不敢出门,半年前有个丫头半夜出去,被活活吓死了。”   “女鬼哭声?您确信是鬼,不是人?”陆念珠问道。   “是……是鬼啊……”尹父急道,“那声音一听便是……”他语速渐快,透露着一丝恐惧。   “整个府上都能听到吗?”陆念珠又问。   “多数能听到。”尹父答道,“有些睡得沉的听不见。像子恩,他便听不到。”   “其实,这情况,我以前遇到过,多是冤鬼寻仇。”陆念珠道,她望向尹父,见他眉头一紧,问道,“您仔细想想,从前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这人死了,或许会来寻仇?”   尹父摇头道:“老夫一向是本分的生意人,纵使以往生意上有些矛盾,也不至于到了寻仇的地步。”   “我明白。”陆念珠道,“不过这事儿,您还真得再仔细想想,我初来乍到,对府上也不甚了解,还需老爷多提供些线索。”   “那是自然。”尹父道。   “多谢老爷体谅。”陆念珠道,她面上露出一抹安慰的笑容,又道,“也请老爷放心,此事我既然应了,便一定不负老爷所望。”   尹父笑道:“那便有劳姑娘了。”   陆念珠在仆人带领下来到别院,发觉此地清幽雅致,沉闷的心情亦因这美景轻松了不少。   书生见陆念珠回来,忙上前问道:“小姐,怎么去了这么久?”   陆念珠抬头一看,正望见一轮圆月高悬空中,夜色正浓。她叹了口气,笑道:“今儿个不是中秋吧?怎生月亮如此之圆?”   “不是中秋,但也快了,也就两三天的事儿。”书生回道。   “是吗?这么快!”陆念珠奇道,旋即叹了口气道,“这几日,我过得是愈来愈糊涂了!”   书生见陆念珠神色异常,眉间尽显颓丧之气,不由问道:“怎么了?小姐,这不像你啊!”   “是啊。”陆念珠道,她抬手示意书生靠近,低声道,“我问你,你觉得尹家有没有什么不寻常?”   “没有啊。”书生道,“小姐,你记错了吧,我昨日跟你说的是那赵家不寻常。”   “真的?”陆念珠眉头微蹙,喃喃道,“这倒奇了!”   “小姐,你怎么了?”书生问道,“方才尹老爷跟你说了什么?”   “他跟我说,府里不干净。”陆念珠抬眼望着书生,道,“没错,我又接了一单生意。”   “是吗?”书生兴奋地抬高了声音,随即又平复了心绪,奇道,“小姐,怎生这回你不开心?”在他的印象里,每回接到生意,都是陆念珠最高兴的时候,毕竟又有一笔大钱可赚。   “我当然不开心。”陆念珠黯然道,“自己一点儿没察觉,人家告诉了才知道……”   “不过,小姐,这尹府,我也没看出什么问题。”书生道。   “书生,你睡得浅,今晚你听听,有没有女人的哭声。”陆念珠道。   “你是说……”书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嗯。”陆念珠点头道,“我睡得死,听不到。”她叹了口气,又道,“我想我是因为乐儿的事,太高兴了,玩了几日,连脑子也变得迟钝了。我今晚好好睡一觉,也好想想对策,过几日,我晚上亲自去探探。”   “好。”书生应道。   翌日清晨,陆念珠便问书生昨晚的事,书生答道:“没有,什么也没听见。”   “你确定?”陆念珠不信,向他确认道。   “我听了你的话,一夜没敢睡着。”书生道,“可白瞪了一夜眼,什么也没听见。”   陆念珠心下倍感奇异,面色亦变得凝重起来。   “或许是那鬼昨夜没来?”书生猜测道,“她知道小姐来了,所以躲了起来?”   陆念珠微微叹气,道:“无论如何,我看这回对方都来头不小。”   书生想要安慰几句,却一时难再找出什么话来。   这时,却忽听门外丫头唤道:“陆姑娘。”   书生转身去开门,问道:“什么事?”   那丫头笑道:“哦,是我们家少爷,他来看陆姑娘了。”   书生一怔,尚未来得及答话,便听陆念珠在身后应道:“是尹少爷来了吗?”   “是啊,姑娘。”丫头回道。   陆念珠闻声走出门来,回头对书生笑道:“我去去就来。”   书生便望着她走到院门口,与尹子恩交谈了一番,而后两人一同出了院子。   尹子恩与陆念珠并排走着,边走边道:“陆姑娘昨夜睡得好吗?”   “好是好,不过也好不了几日了。”陆念珠道。   “姑娘此言何意?”尹子恩面露不解。   “是令尊……给我出了一道难题。”陆念珠笑道。   “是生意上的事儿?”尹子恩问道。   “嗯。”陆念珠点头道。   “那我可帮不了你了。”尹子恩笑道,“这生意上的事儿,我可是一点儿也不懂。”   “不懂?”陆念珠奇道,“这么大的家业,令尊没想过传给你吗?”   “从前想。”尹子恩道,“不过我对经商没什么兴趣,后来酒庄生意不好做,父亲也想着转行,便也不再逼我了。”   “那公子对什么感兴趣?”陆念珠问道。   “不怕姑娘笑话,在下自幼便有心仕途,一直寒窗苦读,可惜进京赶考两回,均是无功而返。”尹子恩道,他看似云淡风轻,话里却尽显落寞。   “原来公子也是饱学之士。”陆念珠笑道,“倒是可以同我家书生做个朋友。”   “书生?是那个跟着你的年轻人吗?”尹子恩道,“我以为他是……”   “没错,我父亲在世时,他便在我们家酒馆做伙计。”陆念珠道,“我也是后来才发觉,他竟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跟着我,可真是荒废了才情。”   “哪里?能跟着姑娘这般人才,想必那位书生也是甘愿的。”尹子恩道。   陆念珠听罢一笑,道:“好了,咱们不说他了。说说你吧。”   “说我?我有什么可说的?”尹子恩笑道。   “说你……昨晚睡得可好?”陆念珠笑道。   “怎生又说回这个话题?”尹子恩笑道,“我睡觉睡得死,一睡着,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娘常说我这人没心没肺的。”   “睡得好是好事,也是本事。”陆念珠道,“我跟你一样,不过我觉着这可是个好习惯。”   “姑娘说得是。”尹子恩笑道。   陆念珠放眼望去,只见这宅院漫无边际,不由感叹道:“贵府可真大啊!”   “祖上留下来的宅子。”尹子恩道,“经过几代的扩修,便愈发大了。”   陆念珠见不远处正开着一种紫色的花,心中一动,便快步上前,十指覆上那花瓣,感受着清凉的芬芳,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良久,回过头来,正对上尹子恩的眼睛,他双目炯炯,凝视着陆念珠,目光里含着一丝让人看不透的光芒。   陆念珠望着他眼神里似有似无的深情,心中漾起一丝异样的温馨,面上一红,轻声唤道:“尹公子。”   尹子恩仿佛大梦初醒般迅速移开目光。   陆念珠忙问道:“你怎么了?”   尹子恩缓缓回过头来,望着陆念珠,道:“我,我只是觉得,姑娘,似曾相识。”    ☆、第六章 深宅秘事(上)   陆念珠并不懂得他这句“似曾相识”的含义,但仍是因这个略显暧昧的词语心中一动,漾起一股暖潮。   尹子恩亦察觉到气氛的异样,怔了半晌,方道:“在下失礼,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见谅。”   陆念珠转过身去,极力隐藏面上抑制不住的局促,低声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尹子恩心下亦是一阵纷乱,抬头见前方假山上有一座亭子,便转移话题道:“咱们到那亭上去坐坐吧。”   “也好。”陆念珠应道。   二人登上假山,进入亭中。   亭中正好有丫头在打扫,见二人前来,便屈身行礼道:“见过少爷。”   尹子恩道:“这位是陆姑娘,父亲请来的贵客。”   丫头遂道:“见过陆姑娘。”   陆念珠点头微笑。   尹子恩又道:“去沏壶茶来。”   “是。”丫头应道,言罢,转身退下。   尹子恩转头对陆念珠说道:“姑娘,请坐。”   陆念珠坐下,笑道:“公子不必姑娘姑娘地叫了,唤我念珠便是。”   “也好。”尹子恩笑道,“那念珠,你也唤我子恩罢。”   陆念珠垂首一笑,又道:“你是家中独子,看得出,令尊令堂都十分疼你。”   “嗯,家父家母为人和善,你与他们相处久了,便也会喜欢上他们的。”尹子恩道。   “听闻贵府是做酒庄生意,不知子恩你是否喜爱饮酒?”陆念珠问道。   “谈不上喜爱,只是在外应酬时喝得多些,在家倒不怎么喝。”尹子恩道,“说来好笑,我连家父当年最得意的名酒都不曾尝过呢!”   “哦?是什么酒?”陆念珠问道。   “千年醉。”尹子恩答道。   陆念珠望着尹子恩,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解释。   “饮之无味,饮后无醉,如若不饮,千年一憾。”尹子恩道,“你可曾听过这句话?”   陆念珠摇头。   尹子恩道:“二十多年前,慕容昭首次到封陵,喝了云来客栈的千年醉,发出了这句感慨。不久,他便在武林大会夺得了天下第一的称号。”   “封陵?那是什么地方?慕容昭,又是谁?”陆念珠问道。   “也难怪你不知道,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你还小。”尹子恩笑道,“我也是听家父说起的。”   “是什么事?”陆念珠道,“你这么说,我愈发好奇了。”   “我也不大清楚。”尹子恩道,“据说从前封陵是个美丽而繁华的地方,居住着武林盟主,后来有个很厉害的人物到了那里,杀死了武林盟主,再往后,封陵便没落下来,如今,已经是一片荒野了。”   “武林盟主不应该是好人吗?为什么那个人要杀他呢?”陆念珠问道,“那个人也杀了其他的平民百姓吗?为什么封陵会没落成荒野呢?”   “这……我也不知了。”尹子恩道,“这江湖上的事儿,谁又能说得准呢?”   “那千年醉呢?”陆念珠又问道,“难道令尊与这事也有关系?”   “听母亲说,我们的祖籍便是封陵,父亲便是从封陵迁到道口的。”尹子恩道。   “看来,这又是一段故事。”陆念珠笑道。   这时丫头走来道:“少爷,陆姑娘,茶来了。”   尹子恩侧身让开,丫头将茶具摆放在二人面前,又为二人倒茶。而后方才告退。   陆念珠望着徐徐升起的热气,一股茶香扑鼻而来,不由笑道:“原来你不喜饮酒,是因为爱茶的缘故。”   尹子恩点头笑道:“可以这么说。茶养人,酒伤身。”他抬眼望向陆念珠,又道,“念珠,你也不妨一试。”   陆念珠垂眸一笑,握着茶杯的手渗出丝丝暖意,在这个秋日的清晨显得异常珍贵。   却说陆念珠对尹子恩口中的千年醉倒也没什么真正的兴趣,她眼下最紧急的任务,便是找出尹府夜晚哭泣的女鬼。她向来自信,此次纵然未能及时察觉,但也不会因此对自己有所怀疑,倒是在这件事上更上心了。   是夜,陆念珠便起身出门查看,为免打草惊蛇,她思虑再三,依然放下了降魔剑。   陆念珠向门外探去,见夜色中的道路略显湿滑,料想正有夜雨,便转身拿上油纸伞出门,这样一来,若是遇上了人见她撑伞,也好有了解释。   可令她没有料到的是,屋外的空气十分干燥,并无有雨的迹象,而这湿润的地面又是因何而成?陆念珠不由想起了岭和镇的旱雨,   但她随即摒弃了这个想法。阴间与阳间一样四通八达,岭和镇的旱雨既已失败,必然会传至道口,同样的错误不能犯两次,若她再这般想,怕是要低估了那些孤魂野鬼。   陆念珠抱伞行走在夜色弥漫的小径上,忽而一阵清风吹过,眼前一个白影闪过。陆念珠本以为自己眼花,这个时候哪里会有人在院中行走,谁知走了几步,又看见那白影出现,这回却离她更近了。   陆念珠镇定心绪,向前迈出两步,方才看得清那白影的模样,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丫头打扮,大抵是这府上的丫鬟。   那丫头见了陆念珠,垂首行礼,唤道:“陆姑娘。”   “你认识我?”陆念珠语气里略显诧异,她来尹府后只与尹父有过密谈,并无下人在场,按理说识得她的仆人不多。譬如今日清晨在假山的凉亭上,那沏茶的丫头便是经尹子恩介绍方才认识她。   “是啊。”那丫头面上一阵局促,但旋即恢复平静,道,“姑娘是老爷的贵客,奴婢哪能不认识呢?”   陆念珠微微点头,她凝视着那丫头的眼睛,直到她含羞地移开目光,垂下头去。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陆念珠问道。   “我给老爷送茶去。”那丫头道。她答得不假思索,仿佛全然未知自己手上空无一物。   陆念珠一笑,并不拆穿她。   但这丫头却并不给她留情面,只听她道:“姑娘呢?深夜要往何处去?”   “闲来无事,出来走走。”陆念珠答得不慌不忙。   “那姑娘怎生还抱着伞呢?”那丫头接着问道。   “下雨了,自然要打伞。”陆念珠笑道。她说着,便愈撑开伞来。   那丫头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怕什么呀,下雨了,你没察觉到吗?”陆念珠笑道,上前一步,那伞已经在她与那丫头的头顶打开。   那丫头的面色骤然惨白,身体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陆念珠不由一笑,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但你毕竟已经不属于人间,我不可能再任由你在此逍遥。但你若能配合我完成你们老爷交给我的差事,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那丫头盯着陆念珠,眼里流露出愤恨,却一语不发。   陆念珠不再理会她,抬手收伞,那丫头的身影便被吸入伞中,陆念珠不由暗道:看来尹老爷说的没错,这府上确实不干净。她将伞背在肩上,望着它又道:“你不说话没关系,在里面好好想清楚,什么时候想说话了,我再放你出来。”言罢,便迈步接着向前走去。   刚走了两步,便听伞中传来那丫头的声音:“你都说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抓我又有什么用处?快放了我罢!”   陆念珠一面走,一面道:“你可别在我面前装糊涂!你背后的主子放你出来不就是要把你送给我?如若我料得不错,此时他大概已经跑了。当然,若是胆子大些,许是仍留在原地思索如何对付我。无论如何,他是没工夫关心你的。”   “你说些什么啊?”那声音渐渐渗出一丝哭腔,“我生前是这府上的一个丫头,死后无处可去,只得在此地做个孤魂野鬼,又碍着别人什么事了?你凭什么抓我?”   “你怎会无处可去?”陆念珠道,“人死后自有地府接待,过奈何桥,饮孟婆汤,来世投个好人家。”   “你说得容易!”伞中依旧传来那丫头的声音,“莫说奈何桥,孟婆汤,就连忘忧台也轮不上我们。”   陆念珠知道,忘忧台是进入地府的必经之地。人死后,首先进入的不是地府的阎罗殿,而是地府外的忘忧台,只有经过忘忧台忘却了尘世间的烦恼,方有资格进入地府过奈何桥,饮孟婆汤,投胎转世。这忘忧台与孟婆汤不同的是,人经过忘忧台仅能忘记人间忧苦之事,快乐之事仍能留存心间,也即是说此地能使人忘却在人间的遗憾,了却与人间的一切牵绊,方能安心转世。登上忘忧台,也即是获得了进入地府,投胎转世的资格,若是被排斥在忘忧台外,便成了孤魂野鬼了。   陆念珠停下脚步,问道:“怎么会轮不上你们?”   “姑娘您是知道的,这几年上有天灾不断,饿殍遍地,下有战事连绵,尸骨累累,人间潦倒,阴间却有了生气,死的人多了,可投胎的名额是有限的,阎王也没有办法。”   “那这名额怎么分?”陆念珠又问。   “自然是按资历。”   “何谓资历?”   “资历便是做鬼的年头。当然,这是针对我们这些意外死亡的人来说的。阎王有本手册,记载了世间每个人的生死期限,到了期限自然而死的人便优先投胎,而像我们这些不是自然经历生老病死,而是因意外提前死去的人,便排不进投胎的名额,只能做孤魂野鬼,谁先熬到了期限,便能进忘忧台,再去投胎享福。”   陆念珠听得感到有些好笑,问道:“你有多久的资历?”   “一年。”停顿片刻,那声音接着道,“你可别不信,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陆念珠本来确有怀疑,但听了她口中的“一年”,却又颇感熟悉。   “可就在去年,家里着了一场大火,无缘无故的,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那以后,每天晚上,都能听见女鬼哭声,家里人都不敢出门,半年前有个丫头半夜出去,被活活吓死了。”   陆念珠忆起昨日尹老爷的这句话,心下一寒,道:“一年前,府里着了大火,你是因为那场火出的意外?”   “姑娘如何知道?”   “我能来到这儿,自然有法子知道。”陆念珠道,“如若你有冤屈,大可告知于我,我定会帮助你的。”   “冤屈倒谈不上,倒霉却是自然的。”   “这么说,那场火,果真是意外?”陆念珠道。   “只是听说一直没查出原因,便只能当做意外了。”   “你也不知道原因?”陆念珠疑道。   “不知道,我在院里干活,不知怎的便走水了,我想逃,可火愈来愈大,最后,便成了这府里的孤魂野鬼。阎王说我阳寿未尽,意外而亡,暂时不能安排我投胎。”   “我明白了。”陆念珠轻声一叹,道,“阎王是太不知民间疾苦了,可以我的资历,还进不了地府,不过我可以找我师父帮忙。”   “姑娘你的意思是,可以帮我早日投胎?”   “嗯。”陆念珠听得出她的语气里含着兴奋,毕竟今生做丫头的命不好,自然想早日转世生在好人家。她思索片刻,又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姑娘尽管吩咐。”   “关于一年前的那场大火,你要原原本本的将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告诉我。”陆念珠道。    ☆、第七章 深宅秘事(中)   “可我真的不知道呀!你为什么非要为难我?”   陆念珠侧身躲进一个窄小的胡同里,撑开伞来,那丫头便又恢复了人形。   陆念珠笑道:“这下你该相信我的诚意了吧。”她将伞合上握在手中,又道,“我不是为难你,你知道什么,便说什么,不知道的,我也不会多问。但有一点,你必须保证,那就是你接下来所讲的每一句话都要属实。”   那丫头点头道:“好,我答应你。”她望着陆念珠,轻声叹了口气,又道,“我叫巧儿,从小无父无母,被人贩子拐卖,才到尹府做丫头。我自打来了尹府,便一直跟在夫人身边,后来长大了几岁,便开始侍候少爷……”   “我不听你这些家长里短,只管说那场大火的事便是。”陆念珠打断巧儿的话。   “你别急嘛!我到少爷身边没几年,便发生了那场大火。”巧儿道,“不过,那场大火的确有些离奇。”   “你既然不知缘由,为何又有如此猜测?”陆念珠问道。   “因为……因为火最先是从少爷房里着起来的。”巧儿道。   “少爷?”陆念珠惊得睁大了眼睛。   “不错,是少爷。”巧儿笃定地点头,“少爷所居住的院子在正厅的西侧,那日,我便是在西苑打扫院子。到黄昏的时候,院子里突然起火,我看得见,火正是从少爷房里烧起来的。”   “可是那么大的火,你们少爷却是毫发无伤啊!”陆念珠疑道。   “这正是我所说的离奇之处。”巧儿道,“那日的火势很猛,西苑的人都难逃一死。若非救火及时,老爷夫人怕是也要遭殃。可就是房中的少爷,毫发未损。”   “你确信起火的时候少爷在房中吗?”陆念珠问道。   “我确信。”巧儿答道,“因为那日下午我一直在院里打扫,少爷自午后回房午睡,便一直没有出过房门。”   “这倒奇了。”陆念珠喃喃道。   “更奇的是,少爷自那以后却仿佛忘了那件事似的,一声不响地搬到了东苑,老爷夫人也不在他面前提起了。”巧儿道。   “忘了?莫非是失忆?”陆念珠道,“他在那场火中可曾受伤?”   “这我便不知道了。”巧儿道,“我是半年以后才回到尹府的。”   “半年?”陆念珠微微抬眼,问道,“老爷说半年前有个丫头被女鬼哭声吓死了,是你搞的鬼吗?”   巧儿面上一红,道:“是我回来的时候,忘记恢复成完整的人形,少了半个身子,刚好碰见萍儿,便把她吓着了。”她垂下头去,叹道,“这件事,我绝非有意。那萍儿平日里便胆小,又体弱多病,看见我的样子,不知怎的,便吓死了。”她说着,语气里尽显歉疚之意。   “那夜里的哭声,也是你吗?”陆念珠问道。   “不,那可不是我。”巧儿急忙否认道,“萍儿也不是被哭声吓死的。”   陆念珠望着巧儿的眼睛,隐隐感到她并无说谎。   “不过,萍儿的事,确实是怪我。”巧儿黯然道,“好在她原本体弱多病,阳寿便短,已经先我一步去投胎了。说不定下辈子能生在好人家,也算过得比我如今好些。”   陆念珠心有不忍,便安慰她道:“既然她已有了归宿,你也无需过于自责。”   “嗯。”巧儿微微点头,道,“谢谢你,陆姑娘。”   “那场火与你同时丧命的还有哪些人?”陆念珠又问。   “有两个丫头,是我的好朋友,那日和我一同打扫西苑。”巧儿道,“不过,她们已经回她们的家乡去了。”   “还有吗?”陆念珠问道。   “这我便不知道了。”巧儿道,“许是有,许是没有。”她抬头望向陆念珠,一脸郑重道,“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什么时候替我向阎王求情?我不想再做孤魂野鬼了。”   “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做到。”陆念珠笑道,“不过这事还没完,你得安心等我查出真相再说。”   巧儿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陆念珠笑道:“那你先回伞里歇着,待此事水落石出,我自会送你去忘忧台。”言罢,巧儿便被她再度收回伞中。   “小姐,你回来了。”书生打开门时,已经是三更天了。   “咦?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陆念珠问道。   “我睡不着。”书生道,“怎么样?小姐,有什么发现吗?”   陆念珠将伞放在桌上,得意一笑。   “找到了?”书生问道。   陆念珠收起笑容,坐下摇头道:“没有。”她轻声一叹,道,“我总觉得这件事,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书生又问。   “我想,我还得找尹子恩问问清楚。”陆念珠道。   “这不是尹老爷交给你的生意吗?”书生道,“为何非要问他不可?”   “尹老爷当时告诉我,尹子恩并不知道这件事,但我觉得这话并不属实。”陆念珠道。   “你说,尹老爷在说谎?”书生疑道。   “我没这么说。”陆念珠道,“现下,我只是有所怀疑……真相仍在重重迷雾之后。”   翌日,陆念珠便欲去寻尹子恩,但思虑之后,她还是选择先去巧儿所言的西苑看看。   西苑经历了大火的侵袭,一片萧条,即使经过重修,也难有昔日光彩。   陆念珠沿着小径一路向西,很快便看到了一个破旧的院落,里面是一间宽敞的房子,看样子是大火之后重新修建,但仍弥漫着那场灾难遗留的气息。   墙壁上大火灼烧的痕迹在日光下显现出古老的伤痛,仿佛已经隔日经年,残留的唯有一声叹息。   陆念珠轻轻推开棕色的房门,屋内宽敞无物,散发着凄凉的冷清。她打开窗子,让阳光照射进来,却意外发觉窗外的墙壁上有一部分异样。她纵身一跃,跳窗而出。走到墙壁前,伸手触摸。霎时,便恍然大悟:原来这墙是不久之前方才填补成,看样子,在那以前,这里应有一道门。   西苑有一道后门,于尹府而言,这应是一道侧门。按常理来讲,这并不是一件稀罕事。但这道门出现在曾经起火的院子,如今又被填上,便不能不令人有所怀疑。   陆念珠环顾四周,发觉空无一人,仔细记下了此地的方位与一草一木,方转身离去。这一回,她直接从大门出去,而后沿着府院的墙壁向西走,一直走到尽头。   这时候,陆念珠面对的是一条及其热闹的小街。她站在街口,望着人来人往,一丝迷茫涌上心头,又转瞬即逝。她回头望向自己的来路,再回头望着繁华熙攘的街道,转弯向街道另一边走去。   这条路相对于那条街道冷清不少,但仍有不少小贩叫卖,沿街布满客栈酒馆。陆念珠走了几步,停在一家布店门前。思忖片刻,抬步走进店中。   “姑娘,来做衣服吗?想要什么料子?我们这儿都有。”老板娘一脸笑容地向她走来。   陆念珠笑道:“我随便看看。”说着,便一路往里走去。   老板娘跟着她的脚步,一面走,一面道:“姑娘喜欢什么颜色?红的?还是蓝的?我看姑娘生的白净,适合素净点的颜色。”   “是吗?”陆念珠一笑,仍未停止向前的脚步。   “哎,姑娘,咱们的布料可都在这儿了,里面没有了。”老板娘拦下陆念珠。   陆念珠驻足笑道:“真的没有了?”   “没了,都在这儿。”老板娘笑道,“再往里,是我们一家吃饭睡觉的地方。”   “哦,是这样。”陆念珠道。   “姑娘相中了哪个?”老板娘问道。   陆念珠回过身来,顺手指向一块淡蓝色的布料,道:“我看这个不错。”   “姑娘好眼光,这可是我们新出的料子!”老板娘夸赞道,言语间,已将那块布料取下,“姑娘想做成什么样的衣服?”   陆念珠看了老板娘一眼,道:“就做成你身上这件的样式罢。”   老板娘惊道:“那怎么成?姑娘花容月貌,哪能穿我这般老气的样式?”她指着门外挂的一件衣裙,道,“你瞧那件如何?那是我们这儿年轻姑娘最喜欢的样式!”   “不错。”陆念珠笑道,“就它吧。”   老板娘拿出尺子,道:“来,我给姑娘量量尺寸。”   陆念珠点头,配合地抬头挺胸。   “姑娘放心,咱们白云布店是出了名的好手艺,一定不会叫姑娘失望。”老板娘边量边道。   “那我何时来取?”陆念珠问道。   “三天后。”老板娘收起尺子,一面记着尺寸,一面道。   陆念珠道:“我白天没有时间,晚上来取可以吗?”   “这……也行。”老板娘道,“不过不要太晚,这天黑的早了,我们关门也提前了。”   “知道了,我尽量早些来。”陆念珠笑道,“这是订金。”言罢,她顺手放下一些碎银。   “嗯,谢谢姑娘。”老板娘收下银子,笑道,“姑娘慢走。”   陆念珠一出门,正巧遇见尹子恩。   尹子恩望见陆念珠从布店里出来,不禁问道:“念珠,你是来做衣服吗?”   “是……哦,不是。”陆念珠道,“我是想挑一块布料送给朋友。”   “那你真是个有心人。”尹子恩道。   “哪里?”陆念珠笑道,“你这么早在这儿做什么呢?”   “哦,家父令我去酒庄看看。”尹子恩答道。   “酒庄?”陆念珠不由回头向他来时的方向望去。   “嗯。”尹子恩道,“这几年我们家的酒庄已经关了大半,就剩下这一个了。”   “是生意不好的缘故?”陆念珠问道。   “是啊。”尹子恩叹道。   “不管怎样,能维持生计便行。”陆念珠道,“令尊不是也打算转行?生意场上的事,瞬息万变,难有定数,总归是不会遇上死路的。”   “你说的是。”尹子恩笑道。   “子恩,有件事儿,我想问问你。”陆念珠望着尹子恩,眼里流露出真挚的目光,“只是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回答。”   尹子恩听罢心中好奇,道:“有什么话尽管问,我倒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是不方便说的。”   “本来这事,我不该问你的。”陆念珠垂下眼帘,停顿片刻,又道,“如今问你,是情势所迫,还望你莫要见怪。”   尹子恩望着陆念珠,目光变得疑惑无比。   陆念珠缓缓抬头,望向尹子恩,道:“一年前,府上发生了一场大火,你可知道?”   “嗯,我知道。”尹子恩答道。   陆念珠不料他答得如此爽快,心下略惊,但旋即平定心绪,道:“火是从你的住处烧起来的,为此,还死了三个丫头,你可知道?”   “什么?这……是谁告诉你的?”尹子恩惊道。   “我答应了那人不告诉他人她的身份,还望你见谅。”陆念珠道,“可是这件事你是否知情,请你如实回答我。”   “我……不知道。”尹子恩答道,他眉头轻皱,“听说当年火是从西苑烧起来的,但我住在东苑,你为何会说是从我的住处烧起来的?”   “听说?”陆念珠疑道,“这么说来,你并没有亲身经历那场大火。”   “没有。”尹子恩的眼神逐渐迷茫,“或许有,我却不记得了。”   “不记得?”陆念珠问道,“你是忘记了一些事吗?”   “嗯。”尹子恩点头道,“一年前,我从京城回来的时候,马受了惊,我从马车上摔下来,受了伤,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陆念珠望着尹子恩,暗暗感觉到他此话为真,思索片刻,方道:“我明白了。勾起你的伤心事,是我的过错。”   “一次意外而已,算不上什么伤心事。”尹子恩笑道,“只是你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陆念珠道,“昨日无意中走到了西苑,听几个丫头说起这事,心里好奇,便想问个明白。”她抬眼望向尹子恩,又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没什么可谢的。”尹子恩道,“你我也算是朋友了,朋友之间,是应该彼此了解。”   陆念珠望着尹子恩,嘴角露出一抹温柔的笑。   尹子恩见时候尚早,便邀陆念珠到集市上游玩。这集市地处道口中心,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热闹非常。沿街无论是丝绸布品、古玩字画,还是特色小吃,应有尽有。   陆念珠难得有机会见到如此多新奇有趣的物事,心情不由得豁然开朗,一时间忘却了忧烦之事。忽然,她的目光被一把团扇吸引住,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向那卖扇子的摊位走去。那团扇外观是个圆形,其上画着一幅仕女图,娟秀典雅,古色古香。   卖扇子的老妪介绍道:“姑娘可真是好眼光。这把扇子有年头了,上面画的是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图,名家手笔,可珍贵了。”   “名家手笔?难不成是周大画家留下来的?”陆念珠笑道。   “是啊。”老妪答道,“这是一位贵妇人转卖给我的,若不是她们家败落,这宝扇哪里能流落到我的手里啊?”她看出陆念珠着实喜欢,便道:“这样,现下是淡季,我给你便宜些,十钱银子,你拿去便是。”   “我看,这不过是个做工精致的仿真品。”陆念珠道,“我读书虽然不多,可是不是名家手笔,还能分得清的。”   “姑娘,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古物!要搁以前,可远不止十钱银子!我见你诚心想买,便便宜卖给你,你可不能随便质疑我这扇子真假啊?”老妪道。   “我不是质疑,而是确信。”陆念珠道,“十钱银子,若是真品,委实便宜;可若是仿品,可有些贵了。”   “念珠。”尹子恩跟随她走过来,听到她与老妪的争论,便道:“你若喜欢,便买下罢。”言罢,便拿出十钱银子递给老妪。   老妪喜笑颜开,连忙将扇子递给陆念珠。   陆念珠望着尹子恩,犹豫片刻,方才接过扇子。   二人离开摊位,并肩而行。沉默良久,陆念珠方才开口道:“谢谢你,我带的钱不够,回到尹府,便把钱还给你。”   “不必了,这把扇子,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尹子恩道。   陆念珠握着扇柄,心中一动,问道:“无端端地,为什么送我礼物?”   “不为什么。”尹子恩道,他望着陆念珠手上的扇子,面上一笑,又道,“因为……我觉得扇子上的女子像你。”   “这……算什么理由。”陆念珠面上一红,低声道,“再说,我哪里会像……”   “只是有一些像,你比她漂亮些。”尹子恩打断了她的话。   陆念珠心下一阵热意上涌,垂下头去,眼中含笑,良久不言。   “我只是见你喜欢,便想送给你。”尹子恩暗暗察看她的脸色,轻声问道,“你不喜欢?”   “不,我很喜欢。”陆念珠急声答道,她微微抬头,望着尹子恩,放缓语气,又道,“只是,这不过是个仿品,本不值十钱银子,若是再讲讲价,准能便宜些,也免得你破费。”   “不过是一把扇子,哪里算得上破费?”尹子恩笑道,“秋天扇子生意不好做,那大娘衣服都破了,看来是家中贫困,生活艰难,想多赚些钱也是应该的。”   陆念珠听罢,心中泛起一阵感动,笑道:“子恩,你真是个好人。”    ☆、第八章 深宅秘事(下)   秋日的黄昏卷起一阵萧索的西风,陆念珠望着垂老的黄叶在风中起舞,模糊了视线,缓缓关上了窗子。她转过身来,正听见书生说道:“如今天气转凉,怎生还用得着扇子呢?”   陆念珠疾步走去,拿起桌上的团扇,道:“可以留着,等来年夏天用。”   书生望着她微微上扬的嘴角,想起午时尹子恩送她回来的场景,心下不由一片黯然。   陆念珠望着扇子上的仕女图,不由再度想起尹子恩的话:“因为……我觉得扇子上的女子像你……只是有一些像,你比她漂亮些。”   她眼底缓缓流露出的喜悦的温柔逐渐在夕阳的残影下融化,化成一股沁人心脾的暖流。   良久,陆念珠抬起眼帘,走向床边,将扇子放在枕下,回身道:“书生,大后天晚上,我要去白云布店取件衣服,如果太晚,便不回来了。”   “不回来?那你去哪儿?”书生惊道,“出什么事了?小姐,你可不要瞒我。”   “也没什么大事。”陆念珠道,“就是跟你说一声。”   “那我该怎么做?”书生问道。   陆念珠抬头望着书生,沉默片刻,道:“你回岭阳去罢。”   “小姐。”书生望着陆念珠,一脸平静,道,“那是你的家,要回去,也是你回去。”   “你……”陆念珠气得双颊泛红,看着书生平静的目光,却终是摇头叹道,“算了,当我没说。”   三日后,夜。   陆念珠站在白云布店门前,轻叩店门。   持续的叩门声响了一阵后,门方才打开,门缝里露出老板娘的半张脸。   “老板娘,还记得我吗?我来取衣服的。”陆念珠笑道。   老板娘睡眼朦胧地点点头,道:“今儿个太晚了,要不你明日来取?”   “我不是本地人,明日我便要回家去了。”陆念珠道,“若不是白日里做生意耽搁了时间,也不会这么晚来打扰您,还望您多体谅。”   老板娘见她一个姑娘孤身站在夜风之中,月光下的影子显得格外凄清,不由叹道:“好罢,你进来罢。”   陆念珠踏进门槛,便见老板娘回身去取衣服。她迅速关上身后的店门,从袖中取出一小根木棍,吹出一口气将木棍点燃,霎时照亮了整个布店。   老板娘回身望见火光里的陆念珠,双眼发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陆念珠俯身察看,方见她已陷入昏迷。   陆念珠举着火把,缓步向里迈进。她经过各式各样的布料,绕过柜台,进入里屋。一张狭窄的小床上躺着一个十多岁的女孩,看样子是老板娘的女儿。她望着另一边的小床,思索片刻,还是回到店门后,运功单手将老板娘扶回床上。完成了这事,陆念珠方才发觉这狭窄的里屋有一扇小门,她轻轻推门而出,看见的是一条同样狭窄的过道,对面,正是尹府西苑那堵被填了门的墙。原来,这布店原本是与尹府相通的。   陆念珠忽而感到身后一阵风吹过,她举起火把向屋内照去,果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老板娘的床前,那身影回过身来,因经受不住火光的强烈照射而用手臂遮住眼睛,身体亦因火光的照耀而动弹不得。   这种火由一种神术点燃,可催眠人类,攻击鬼魂。如若长期照射,人将终生昏迷不醒,鬼将魂飞魄散。陆念珠知道房中除那白衣女鬼外,还有布店老板娘与她女儿,担忧会对她们造成危害,见那女鬼已不能动弹,便索性熄灭火焰,丢弃木棍。而那女鬼反应却极其灵敏,火光一灭,她便当即离开床榻,一跃而起,飞出门外,而后越过府墙,直接进入尹府。   陆念珠纵然轻功再高,也难敌这飘忽不定的鬼影。她一面施展轻功追随那女鬼而去,一面暗暗思忖如何将她制服。那女鬼头也不回,霎时飞出老远,落在尹府西苑外的房檐上。陆念珠追赶不及,唯有使出降魔剑,默念咒语,向女鬼掷去。那女鬼收到降魔剑的攻击,从房檐坠落下来,跌跌撞撞地往前爬去。   陆念珠纵身一跃,跳下府墙,奔出西苑,向女鬼追去。哪知面前忽而出现一列毒蛇,吐着毒丝喧嚣着向她袭来。陆念珠素来怕蛇,若搁平时,尚能使用降魔剑消灭毒蛇,可方才她为追上女鬼,掷出降魔剑将她打伤,此时剑已不在手中,面对毒蛇唯有坐以待毙。她心中胆寒,只感到双腿酸软,一时间竟连轻功也施展不出,连连后退。   陆念珠抬眼只见那女鬼愈跑愈远,心下焦急不已,蓦地横下心来,抬头不再看地上毒蛇,施展轻功越过蛇群。哪知她后脚刚一离地,便被一只毒蛇缠上,挣脱不开,她心下大骇,身体一沉,登时跌落在地。眼见毒蛇从四面八方将她围困,她不由得闭上眼睛。   待陆念珠在一片寂静中睁开双眼时,看见的是书生关切的脸。书生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陆念珠微微摇头,她心有余悸,呆坐在地上,良久无言。   书生扶陆念珠站起身来,那女鬼已没了踪影。   陆念珠望着书生,她在闭上眼睛之前,依稀看到一个酷似书生的身影徒手折断了数条毒蛇,他矫捷的身手与凌厉的目光决不是她平日里认识的书生,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小姐。”书生追随着陆念珠的目光,望向一片深邃的黑夜,“你看什么呢?”   陆念珠上前取回掉落在地上的降魔剑,回身望着一片空阔的院落,道:“蛇。”   “哪里有蛇?”书生问道,“小姐,你方才怎么了?”   “我没事。”陆念珠道,“不过,你看见了什么?”   “我方才听见声音,便出来看看,就看见你摔倒在地上……”书生答道,他望着陆念珠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清澈,   “那蛇呢?”陆念珠疑道,“还有人吗?”   书生摇头。   陆念珠收起降魔剑,道:“我们回去吧。”   二人回去以后,均不再提起此事。   陆念珠看书生之时,不自觉地多了一道怪异的目光。那一夜恍惚中看到书生手折毒蛇的情景在脑海中愈发清晰,使她不得不重新思考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毒蛇由何人所放?书生在其中又扮演什么角色?但她打心底里是不愿猜忌书生的,不只是因为书生那晚确实救了她,还因为他二人多年以来相依为命的情分,她无论如何,是不可能选择站在书生的对立面的。尽管那蛇群消失的蹊跷,书生出现的更蹊跷,她都愿意将之当做一个巧合,或者是一个敌人的阴谋。   书生则对陆念珠的这些心思毫无察觉,按照原有的生活轨迹继续下去,而无丝毫改变。当然,这也源于陆念珠的有意维持。   自那夜遇蛇失败后,陆念珠便开始重新思量对策。她记得那女鬼当时逃走的方向一直向东,而尹府的东苑则是尹子恩的住处,联想起尹父当日的特意交代与尹子恩离奇的失忆,她开始猜想此事会否与尹子恩有关。她躺在床榻之上,眼眸里倒映着窗外如水的月光,一只手缓缓伸进枕下,触摸到团扇的扇面,感受着它的丝丝凉意,心底如一阵秋风扫过,一片空荡。   是夜无风,陆念珠再度起身出门,她点燃一根蜡烛,在其上施加符咒,火苗便如被风吹拂般陡转方向,果如陆念珠所料,它指向了东苑。   陆念珠依照烛火的指引,一路向东,行至尹子恩的住处。她吹灭蜡烛,悄声进入院中,向尹子恩的房间走去,只感到阴气环绕,阴森异常。她凝神细听,隐约有一阵女子的哭声传来,断断续续,悲戚不已。她沿着哭声走去,发觉有一扇窗子轻启,她屈身沿着窗缝向屋内看去,果见一个白色身影正立于尹子恩床前。   陆念珠不由大惊,险些惊呼出声。那正是当日她从布店一路追踪的女鬼。女鬼也仿若感知到她一般,回身从窗缝中轻跃而出,随之而来的阴风吹得陆念珠站立不稳,险些跌倒,撞上墙壁。她知道此次机会难得,决不能再让这女鬼逃走,于是当即施展轻功再度追去。   她为免有人故技重施,便决意先发制人,拔出降魔剑,在夜空中虚画符咒,向女鬼刺去。此次二人距离较上回接近不少,故而符咒可在女鬼身上发挥完全的作用,女鬼受符咒攻击,跌倒在屋顶。她回头见陆念珠持剑追来,欲起身逃跑,却脚下一软,从房顶跌落下来。她惊恐地望着陆念珠,蜷缩着退向墙角。   陆念珠这才看清她的模样,与巧儿一样,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子,但与巧儿不同的是,她眉宇间带有一种天生的贵气,依陆念珠看来,她决不是府里普通的丫鬟。   陆念珠缓缓垂下眼帘,向下看去,只见她双拳紧握,似乎攥有什么东西。自然,陆念珠已有防备。她左手持剑,指向女鬼颈间,右手掷出一张符咒,贴在女鬼手上,发出刺眼的光芒,而后她的身侧出现了两条毒蛇的尸体。   陆念珠心中虽有后怕,面上仍然不忘微笑,她道:“看不出你这如花似玉的姑娘,竟与毒蛇为伍,为祸人间,实在可惜。”   女鬼别过头去,不发一言。   陆念珠望着女鬼,蓦然发觉她的眼角似有泪痕,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思虑片刻,便收起降魔剑,退后一步,道:“你用毒蛇只是为了对付我,不曾对他人造成伤害,所以,我不能为报一己之仇杀你。当然,你已经死过一次,无惧我的威吓,但你也应当知道,人死后成鬼,尚能投胎,再世为人,鬼死,则是魂飞魄散,永无超生之日,我想,这决不是你所希望的。”她将剑插回剑鞘,又道,“很多鬼把我当成敌人,可他们不知道,其实我是他们的恩人。没有我,他们便不可能得到超度,投胎转世,只能做孤魂野鬼,不见光明。你年纪轻轻,想必也是含冤而死,如若不弃,我愿替你申冤。”   女鬼转头望向陆念珠,默然不语。   “我想和你谈谈。”陆念珠道,“如果今晚你没有想好,我可以再等一日,明晚,假山亭上,我们再见。”   言罢,陆念珠便在女鬼的茫然的目光中转身离去。   书生并不理解陆念珠为何轻易放走了辛苦追到的女鬼,陆念珠却信心满满地答道:“我打赌,她一定会来。”   “若她不来呢?”书生问道。   “那我只好去找她。”陆念珠笑道。   “您是在她身上留了追踪符?”书生道,他望见陆念珠胸有成竹的模样,便也放下心来。   翌日,夜。   陆念珠如约在假山的凉亭上等候,无月的夜幕倒映出一池的清凉,不知不觉中,中秋已过。   女鬼如她所言赴约而来,单薄的身躯在夜风中显得凄凉无助。   陆念珠坐在石凳上,回望女鬼渐行渐近的身影,道:“坐。”   女鬼在陆念珠对面停步,缓缓坐下,低声道:“我没有冤情,不需要申冤。”   “那你来做什么?”陆念珠问道。   女鬼抬眼看向陆念珠,目光诚挚,语气恳切,道:“我来请你放过我,解除我身上的符咒。”   陆念珠不料她会如此直接地求情,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回应。   “小女子蔺秋,生于道口,少而孤,寄居姨母家舍,十七而亡,孤魂野鬼,游经此地,偶遇姑娘,绝无害人之心,望姑娘明察。”   陆念珠望着女鬼不卑不亢的模样,却恍然间察觉到她眼底流露出的满目哀伤,心中一紧,唤道:“蔺姑娘。”   蔺秋抬头望向陆念珠。   陆念珠不由轻声一叹,道:“我无意与你为难,只是受人之托,故而务必办成此事。”她望着蔺秋,又道,“你说你十七而亡,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一年前。”蔺秋答道。   陆念珠惊异于如此多的巧合都集中于一年前,若果真如此,那么这些巧合将不成为巧合。   “你想的没错,我是死于尹府一年前的大火。”蔺秋道,“在此之前,我也是尹府的一个丫头。”   “你答的很好,可惜,我并没有这么想。”陆念珠道,“我可以确信,你不是尹府的人。”   “你凭什么如此肯定?”蔺秋问道。   “我虽年纪不大,却也算是阅鬼无数,即便没些直觉,但仅凭些阴阳术,也是可以把你的老底摸个清楚。”陆念珠笑道。   蔺秋听罢面色一怔,片刻,方才恢复笑容,道:“陆姑娘,你是聪明人,可我也不算笨。你若真有本事把我摸清楚,此刻也不会与我在此心平气和地谈话。”   陆念珠面上显出一丝尴尬,但旋即被她的笑容掩盖,她道:“话挑明了也好,免得绕来绕去的耽搁时间。”   “我要说的,方才已经说完了。”蔺秋道,“我可以走了吗?”   “你说完了,我却没有问完。”陆念珠道,“姑娘莫急,不妨再稍坐片刻。”   蔺秋脸上显出一丝急躁,道:“那你快问。”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白云布店?又为什么逃向尹公子的住处?”陆念珠道,“昨夜,为何出现在尹公子的房间?”   蔺秋望着陆念珠,沉默片刻,答道:“白云布店的老板娘,是我的姨母,我去那里,是为了看望她。布店与尹府只有一墙之隔,你来追我,逃往尹府是最佳的选择,至于尹公子的住处,我并不知道,也没有向那里逃。”   “你不知道尹公子的住处?那昨夜,你又如何解释?”陆念珠问道。   蔺秋思量片刻,答道:“我曾经在尹府做丫头,侍奉过尹少爷,他对我还算不错,所以我去看看他。”   “可你方才明明说你不知道尹公子的住处……”陆念珠道,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蔺秋。   蔺秋道:“第一回从布店逃出来时,我确实不知道,因为尹少爷从前是住在西苑的。后来,我是偷听了尹府丫头的谈话方才知道尹少爷搬去了东苑。”   “从第一回你逃走到昨夜我再看到你,不出三日的时间,你便能打听到少爷的住处?若当真如此容易,那之前一年的时间,你又为何一无所知?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有心情去看望少爷?”陆念珠注视着蔺秋,面上露出一丝戏谑的笑容,道,“你这话,未免太没有说服力了吧。”   “是你要问我,我说了,你却不信,我也无能为力。”蔺秋别过头去,脸上带着一丝漠然。   “我问你,是希望你说实话,而你说的却是假话。”陆念珠笑道,“对付你这样的人,不,应该说是鬼,我却不是无能为力。”    ☆、第九章 烈火焚情(上)   蔺秋的眼里含着难明的落寞,仿若一池风中漾起的秋波,游走在她细腻敏感的眉目中。陆念珠本应坚硬的心却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她的感染而变得莫名柔软。   “我没剩多少日子了。”蔺秋垂下眼眸,低声道,“再过两天,便是我进入忘忧台的日子,从此,与这一切便全然了结,你也不必再为我费心费力。”   “两天?”陆念珠惊道,她委实不曾料到这蔺秋竟如此快地获得了投胎的资格。   “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在一场瘟疫中故去了,那个时候,我们所在的村子受瘟疫所害,死伤大半,我算是幸存的少数。”蔺秋黯然道,“阎王觉得我们的村民们可怜,便对当时死去的村民许下心愿,延长他们后代的阳寿。但我因一场意外早亡,算是违背了阎王的诺言,他为了补偿我,便许我早些投胎,下一世,投到富贵人家。”   “阎王何时变得如此好心?”陆念珠疑道,“不过,你又为何做了这一年的孤魂野鬼?”   “是我自愿将投胎之日延后。”蔺秋道,“因为,我还有些放不下的事。”   “是你的姨母?”陆念珠问道。   “是。”蔺秋答道,“姨父被朝廷征兵而去,十年未归。姨母孤身一人抚育我与表妹长大,含辛茹苦,我想要报答她。”   “如果我没有猜错,白云布店的铺子是你帮她盘下的吧?”陆念珠问道。   蔺秋望着陆念珠,沉默半晌,微微点头。   “而且,是在前不久刚盘下的。”陆念珠道。   “有半年了。”蔺秋接道。   “尹府半夜的哭声,是你发出的?”陆念珠追问道。   “不是。”蔺秋否认道,这一点,她与巧儿一样坚决。   “那好,你告诉我,你是如何帮你姨母盘下布店的?”陆念珠道。   蔺秋犹豫片刻,方才答道:“托梦。”   “给尹老爷托梦?”陆念珠问道。   蔺秋点头。   “你与尹老爷非亲非故,如何托梦?”陆念珠道。   “尹老爷有个女儿,前些年因病去世了,我与她有些交情,是她替我向老爷托梦。”蔺秋答道。   “看起来,你的人缘不错,与尹府上下都有些交情,还能让大小姐替你做那么重要的事。这可不像一般的丫鬟做得到的。”陆念珠笑道,“不过你说的这个尹家大小姐,我倒真没听说过,是否有这么个人,我会去查证。你的话,我也暂且记着,希望你没有骗我。”   “尹大小姐长尹少爷六岁,生前已经嫁人了,她是因为难产去世的。”蔺秋道。   “既然已经嫁人,便不会再入尹家祖坟。”陆念珠道,“你告诉我,她嫁到谁家了?”   “赵家。”蔺秋道,“城西赵府。”   陆念珠不由得浑身一颤,她意识到蔺秋所言的赵府便是程乐儿所嫁的赵家。   陆念珠起初并不愿意相信有尹家大小姐这个人,她本想去细问尹子恩一番,但想起他失忆的事,觉得事有古怪,不便打探。在与蔺秋的一番交锋之后,她几乎可以断定,夜晚的哭声不是蔺秋,也不是巧儿,那么会是谁?尹老爷的笃定令她生疑,她开始怀疑那哭声本不存在,只是幻觉或幌子。有了这种猜疑,这事自然也不能去问尹老爷,于是,她打算再去一趟赵府,亲自打探此事。   打听一个人并非难事,更何况她在赵府有程乐儿这个好友。陆念珠借口探望程乐儿到赵家做客,程乐儿十分欢喜,主动邀她住上几日,陆念珠却并未答应,因为她此行到赵府是瞒着尹家上下的,她事先请书生作掩护,自己则在一个夜晚偷偷跑了出来,连夜赶往城西赵府。   她本不打算惊扰程乐儿,但她作为一个外人又很难进入赵府打探其府内的故人,只好作为程乐儿的娘家姐妹进府中探望。   令陆念珠大吃一惊的是,仅隔一月不见,程乐儿便已怀有身孕。看着她一脸幸福的模样,陆念珠实不忍心再向她打听这与她毫不相关的甚至有些残酷的事情。   陆念珠以探望程乐儿为由,在赵府逗留了两日,白日里陪伴和照料已有身孕的程乐儿,夜晚则独自行动暗察此事。很快她便在赵府祠堂内发现了“赵尹氏”的牌位,是赵家大少爷的前夫人,也算是他的嫡妻,一年前去世。陆念珠几乎可以确定,这便是蔺秋口中的尹大小姐。有了这种近乎肯定的猜测后,陆念珠开始旁敲侧击地询问府中的丫头关于这位前少奶奶的事,但仿若这前少奶奶不曾存在一般,在赵府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任她如何打探,也挖掘不出她的半点讯息。这令陆念珠倍感失望。   尽管有所失望,但此行并非一无所获。陆念珠知道自己不能多问,否则会引人怀疑;自己也不应多留,否则若是书生那边守不住,自己则会被尹家怀疑,那么她将处于两面夹击之中,难以翻身。为免于落此境地,陆念珠决定尽快离开赵府,回到城东尹府。   程乐儿惊奇于陆念珠地匆忙,但心底更多地却是因她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惆怅。   “乐儿。”陆念珠难得为这样的离别而湿了眼眶,她情不自禁地拥抱住程乐儿,哽咽道,“你好好保重。”   程乐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感性弄得不知所措,她抬手轻抚陆念珠的肩膀,轻声问道:“怎么了?念珠。”   陆念珠微微摇头,哽咽不言。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有这猝不及防的伤感。   程乐儿却心忧不已,问道:“念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如果有,你一定得告诉我。”她望着陆念珠微微闪烁着泪光的双眼,又道,“你这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叫我是一时欢喜一时愁。我记得你一向豁达,当年我们在我家的山头外分别,我哭成了泪人,你却一直安慰我,说来日方长,总有一日能够再见。怎么今天,倒反过来了呢?”   “我倒不是因为分别。”陆念珠低声道,她望着程乐儿,嘴角露出一抹微笑,道,“大概是不知不觉中,你我都长大了。如今你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家,更让我觉得,昔日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念珠,你是遇上什么难题了吗?”程乐儿问道,“我听说,人们遇上了困难,便会想起从前,想小时候,无忧无虑,没有艰难阻碍的生活。”   “是啊,我想念我的父亲,还有师父。”陆念珠道,“若他们在,或许便能告诉我怎么做。”   “你很久没有和你师父联系了吗?”程乐儿问。   “嗯。”陆念珠点头道,“想来也有四五年了,他一向行踪无定,只能他寻得我,我却寻不得他。”   “你为何不去浩坤派找他呢?”程乐儿道。   “师父收我为徒时,曾有一个约定。”陆念珠道,“我是作为俗家弟子跟随他学艺,与浩坤派毫无关联。除非师父带我去拜见师叔长辈,否则,我是不能私自到浩坤派去的。”   “这算什么约定?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程乐儿微微蹙眉,道,“念珠,你也不必难过,有什么事,也可以告诉我啊。”程乐儿望着陆念珠,微微一笑,道,“我虽不比云希道长神通广大,但作为你最好的朋友,对于你的关心是绝不亚于你师父的,你告诉了我,指不定我会有办法。”   “乐儿,我这回来,的确是有事,是我自己揽下的烂摊子,只得自己收拾。”陆念珠道,“我马上就要回岭阳去了,这一去,与你山水相隔,见面怕是更加难了。所以临别多了几番伤感,我想你是明白的。”   程乐儿望着陆念珠,心下一惊,问道:“你要回岭阳?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   “哦,不用了。“陆念珠道,“我约了书生在城外会合,离开赵府便直接回岭阳。”她的手轻抚程乐儿的腹部,笑道,“你现下不是一个人了,要好自珍重,待你孩儿出世,我定会再来道贺。”   “嗯。”程乐儿点头笑道。   陆念珠怀着难言的心情回到尹府,她急切地想要见到蔺秋,但离天黑尚有几个钟头,蔺秋是不会在白日里出现的。陆念珠无奈只得先回了住所,见到书生,方知这几日出了大事,尹老爷如被下了降头般昏迷不醒,大夫换了三个,都没见好转。尹夫人以为是有鬼作怪,便派人来请陆念珠,书生便撒谎道陆念珠生病在屋休养,不能见人,暂且瞒过两日。   “小姐,若是有人问起,你可不要出卖我。”书生嘱咐道。   “我知道,我大病初愈,没力气讲话。”言罢,陆念珠便仰头倒在藤椅上,叹道,“事情,怕是更加复杂了。”   “小姐,你此去赵府,有何收获?”书生问道。   “大的收获倒没什么。”陆念珠叹道,“不过,也算达到了目的。”毕竟,她确认了尹大小姐的存在。   “目的?”书生疑道。   “起码我现在知道,蔺秋的话值得相信。”陆念珠道,“只是,她不肯把所有的真相说出来。”   “可是小姐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个蔺秋姑娘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书生望着陆念珠,道,“我是说,她并不知道令她惨死的那场大火,谁是幕后凶手。”   陆念珠转头望向书生,眼神由平静变得波澜起伏,“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她凝神细思,道,“我可以从蔺秋身上入手,寻找答案,却不能将希望全部寄托于她。我发觉她有意隐瞒着一些事实,但这事实,或许并不是真相。”   但陆念珠并没有时间去仔细思考这个她与书生共同得出的新猜想,尹夫人再度来敲了她的房门,自然,这回书生并没有拦着。   陆念珠随尹夫人往尹老爷房中走去,二人一路走,一路谈,尹夫人将尹老爷昏迷前后的事全部告诉了陆念珠。但于陆念珠而言,并没能有什么收获,因为就尹夫人的话而言,尹老爷的昏迷来得毫无前兆,如一场普通疾病一般降临到他的身上,却又因大夫的无能为力而变得不同寻常。   “姑娘这几日病得不轻吧。”尹夫人关切地问道,“现下感觉好些了吗?”   “只是感染了些风寒。”陆念珠作势轻咳了两声,又道,“前两天一直昏昏沉沉的,起不来床。今儿个好了一些,才听说尹老爷的事儿,急忙跟您赶过来了。”   “这事儿确实是奇怪,老爷身体一直很硬朗的。”尹夫人黯然道,“这回也不知是怎的……唉,我也是没办法,才想请姑娘来看看。”   “我明白。”陆念珠点头道,“您也不必太过担忧,相信老爷会没事的。”   陆念珠见到尹老爷的那一刻,当即改变了最初的看法。她本以为尹老爷是得了什么重病,并不相信有人会给他下降头,但如今就他的面色看来,恐怕不只是下了降头那么简单。   尹夫人看见陆念珠的神情,便觉不妙,她心下一沉,低声道:“姑娘不必顾虑,有话直说便是。”   陆念珠沉默片刻,默默环顾四周,回身望了一眼尹老爷,方道:“夫人,我们借一步说话。”   尹夫人心存疑虑,仍是跟随她走出房门。   陆念珠在门外站定,转头望向尹夫人,道:“老爷这回,怕是有大麻烦。”   “什么?”尹夫人大骇,极力镇定住心绪,问道,“有解救之法吗?”   “有,不过很难。”陆念珠道,“我会尽我所能去救老爷,但是需要夫人的配合。”   “好,我相信你。”尹夫人道,“从今日起,你说什么,我都照做。”   “多谢夫人信任。”陆念珠垂首道,她抬眼望向房内,“我希望从今日起,任何人都不再出入这间房。”   “这……”尹夫人疑道,“那老爷没人照顾怎么行?”   “老爷只是昏迷,不会有生命危险。”陆念珠道,“但如果再有人进出这间屋子,不只是老爷,连同进入这间屋子的所有人都会有危险。”   尹夫人不由大惊,道:“莫非真的是……”   “夫人。”陆念珠打断她的话,道,“请您务必相信我。三日之内,老爷如不能平安苏醒,我愿听凭处置。”   尹夫人望着陆念珠坚定而诚挚的眼神,缓缓点头。   陆念珠微微一笑,向面前这个年长慈爱、心忧丈夫却仍能保持理智的女人表达对她的信任的衷心感谢。而后,她知道,从今夜开始,她将陷入另一场新的迷局。    ☆、第十章 烈火焚情(中)   暮色四合,一轮清月高悬空中。   仿佛已有一世未曾见到这般清亮圆满的月了。深秋的夜风袭过,带来了一丝初冬的气息。   陆念珠望着夜幕中的圆月,沐浴着清凉的月光,享受着片刻的宁静。   打破这片宁静的是,她意识到她在一片纷繁杂乱中错过了蔺秋进忘忧台的日子,这时候,蔺秋大概已经转世为人了。   陆念珠心急如焚,她在慌乱中忆起她曾在蔺秋身上留下追踪符,她默念咒语,竟惊喜地感应到蔺秋仍在阴间,也即是她未去投胎。可追踪符所指向的方位,令她心生莫名的恐慌。   纵然恐慌,她也不得不根据追踪符的方位去寻找蔺秋。如今,蔺秋是解开一年前那场大火谜底的唯一线索,她绝不可能放弃。   果不其然,陆念珠随着追踪符来到了一处深碧的池塘之前,古老的池水中倒映着今夜的新月,平添了一丝淡淡的哀愁。陆念珠拔出降魔剑,一跃而起,在池水中央画出一道符,霎时水花四溅,蔺秋黝黑的双眸在水中若隐若现。   陆念珠心中一动,旋即跃入水中,只见蔺秋浑身被缚,她举剑去砍蔺秋身上的绳索,却只听见铁锁相碰的声音,那绳索竟是纹丝不动。陆念珠索性冲下水底,运力将蔺秋抱上岸来,哪知一阵凉气扑面而来,几乎令她窒息。恍惚中,她听见蔺秋急声说道:“陆姑娘,快放开我!”陆念珠这才明白,蔺秋被人输入了带毒的阳气,不仅会侵蚀她的魂魄,而且会对近身之人有着无法防御的损害。   陆念珠放开蔺秋,却并未曾离开。她站在原地,持剑对着蔺秋的面门,虚画一个符咒,只见黄光骤起,向四面八方震慑开去,连陆念珠本人也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黄光消退,蔺秋身上的绳索亦随之而断。蔺秋挣扎着站起身来,忽听身后一阵疾风呼啸,她疾步向陆念珠身边跑去。陆念珠望见蔺秋身后随着疾风而来的一团黑影,秀眉一皱,持剑跃过蔺秋,向那黑影刺去。   伴随着降魔剑的穿过,黑影散开,幻化成一个人形。这人相貌极丑,一双黑目阴森至极,头发蓬乱,一袭黑色长衫破旧不堪,看上去非人非鬼。   陆念珠望着他额头上隐隐泛着的青光,心下一骇,问道:“足下可是西域山君鬼灵子?”   那人冷哼一声,笑道:“看来,你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陆念珠早已听说此人威名,深知他功力不容小觑,心下不由紧张起来,面上仍极力保持镇静,道:“足下贵为西域山君,千里迢迢来此与这等小辈为难,不知是何意?”   “你便是那云希老儿的弟子吧?”西域山君问道,他的脸上露出一抹深不可测的微笑,“你可知道,当年你那师父为了杀我,追到西域,九死一生,重败而归,而你,又拿什么与我作对?”   陆念珠抬头望向西域山君的眼睛,郑重道:“你自恃武艺高强,精通蛊术,残害百姓,师父杀你,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我今日站在这里,也是出于此由。”   蔺秋站在陆念珠身后,脸色苍白,气色虚弱。她感到气氛愈发紧张,心头不由一紧。   西域山君道:“你算什么为民除害,替天行道?还有你那个云希师父!你们这些所谓的正派人士,为了一己私利、一己虚名,口喊正义,却尽做些无耻之事!”   陆念珠回道:“你莫要血口喷人!”   西域山君笑道:“你救这个女鬼,不就是为了你的生意,为了你在阴阳两道的名声?”   陆念珠浑身一震,她无法否认这样的指责,因为这是事实,但她又不甘心于这般听任指责,她必须做出反驳,“是又如何?起码我不会对她使用那些卑劣手段。”   “既然结果同是利用,手段便不再重要。”西域山君道,“你,不过是敢做不敢当的小人罢了。”   “陆姑娘。”蔺秋低声提醒道,“莫要与这小人多言,小心中他的圈套。”   陆念珠凝神聚气,极力忘却西域山君的言语,右手渐渐攥紧降魔剑,道:“今夜这个女鬼我必须带走,你若愿意,便可装作视而不见,若是不愿,大可与我比试一场,看我陆念珠有没有为民除害的本事!”   西域山君笑道:“我本不欲与你为敌,但你既然主动送死,我也不好推让。”   话音刚落,两人便展开一场恶斗。   蔺秋在一旁观战,额角却频频冒汗,她先前见陆念珠的神情,便知此战她胜算不大,这时见她与西域山君正面对战,心下担忧更甚。陆念珠毕竟是为了救她才碰上西域山君,不管她是处于何种动机,但都不能否认她是因为自己而身陷危机的事实。正因如此,蔺秋不能够置身事外,但且不论她本就不会武功,此时亦是虚弱无力,实难帮得上忙。   陆念珠持剑向西域山君刺去,尚未近身,便被一股力量弹开,她将剑立在地上,支撑着自己站直身子,再度发力出击。这西域山君的确名不虚传,功力极深,陆念珠与他相比,至少相差十年的修为。陆念珠知道自己不可硬拼,取出一道驱魔符掷向空中,随后用降魔 剑将其挑起,向西域山君面门中青光刺去,同时暗念咒语,那青光霎时转暗,西域山君仿若受到重击般后跌两步,靠在树上。   西域山君本属魔道,数年前,他曾任魔教大将军,但在一场内乱中与魔教决裂,逃到西域山上,自封为西域山君。故而,这驱魔符能够对他发挥效用。但他毕竟功力强大,这一般的驱魔符也并不能够制服他。   西域山君直起身子,抬掌向陆念珠劈去,一股黑气直逼而来。   陆念珠屏住呼吸,她暗暗感到尹老爷昏迷正是由于这股黑气的侵蚀,想到此,她急忙推开蔺秋,与她一同向水中跳去。   西域山君虽将蔺秋藏在水中,但他本人并不识水性,故而不会轻易下水。他守在水边,等待二人露出水面。   待黑气散去,陆念珠携蔺秋跃出水面,此时,她已在蔺秋与自己的身上分别贴了一个符咒,可避免任何阴气的侵蚀,她可以感受到,那股黑气是一种含毒的阳气,经过炼化,转化为至阴之气,对人和鬼均有极强的侵蚀作用,人受了黑气侵蚀,阳气渐失,颓弱至死;鬼受了黑气侵蚀,阳气侵入,魂飞魄散。   陆念珠看出蔺秋因黑气侵蚀虚弱不堪,便取出油纸伞撑开投在蔺秋头上,保护她的魂魄不受外界侵害,自己则再次投入战斗之中。   西域山君见陆念珠来势愈猛,亦迎上前去与她一战。二人打得难分难舍,从水面打到地上,从地打到树梢,直到四更天,未曾有半刻停歇。   陆念珠早已大汗淋漓,她苦苦支撑如此之久,已经是超出极限,但生死关头,她绝不可能轻易认输。她举剑的瞬间,忽见西域山君双目一怔,身子直直地从空中坠落在地。陆念珠不知他耍什么花招,随他落地,正欲出剑,只见面前出现了书生的身影。   书生望着陆念珠,迈步上前,唤道:“小姐!”   陆念珠望着书生熟悉的脸,不由一怔,嘴角微扬,登时一阵心安。待回过神来,已不见了西域山君的踪影。   “蔺秋。”   陆念珠闻声望去,只看到书生身后是尹子恩的脸,他含着泪水的目光投向陆念珠身后的蔺秋,眉眼间的深情仿佛穿透了黑夜,不知不觉,东方已然泛白。   陆念珠再度回头,已不见了蔺秋的身影,鬼不能见阳光,她祈祷是蔺秋自己躲开了。但是当她回头看见泪流满面的尹子恩,心中不由得骤然翻起惊涛骇浪。    ☆、第十一章 烈火焚情(下)   陆念珠看见书生向自己走来,嘴里在说着些什么,但她却什么也听不见,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仿佛并不属于这个秋日清晨的烈风。   她的目光伴随着尹子恩身影在风中移动,望见他焦急地四处寻找那个已经消失的幻影,并因此变得茫然失措,她的心情不由得怅然而落。   良久,她看见尹子恩疾步向她奔来,额角的汗珠垂落至颈间,他道:“她去哪儿了?你知道是不是?快告诉我,求求你……”   陆念珠抬起已经麻木的双眼,却在望见尹子恩的那一刻瞬间融化,她忍住眼中寒冰化成的即将喷涌而出的清泉,沉声道:“我知道她在哪儿,但是,她现在不能见你。”   “为什么?”尹子恩盯着陆念珠,急声问道。   “因为,因为她已经死了。”陆念珠知道这句话对于此刻的尹子恩来说有多么残忍,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口,她并无半点悲悯之心,甚至还因此得到少许快感,尽管这瞬间的快感带给她的是持久的锥心之痛,但她依然不后悔说出了这句话,毕竟,这是一个任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   尹子恩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他不可置信地摇头,目光黯淡如漆,良久,喃喃自语道:“都是因为我,是因为我,蔺秋,我对不起你……”   陆念珠抬眼望着他依稀闪烁着泪光的眼睛,心下却疼痛难忍,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尹子恩缓缓点头。   陆念珠又道:“你把你所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你能救蔺秋吗?”尹子恩问道。   陆念珠望着尹子恩,他真挚恳切的眼神令她心生不忍,她不愿意做出否定的回答,但她也不能做出无法兑现的承诺,人死不能复生,她终究无能为力。她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道:“如果你可以告诉我……我,我便能,救你父亲。”   尹子恩望着一望无尽的天空,被怅然与落寞深深包围,他在这份饱经沧桑的悲伤中,向陆念珠叙说了被他遗忘已久又突然而至的往事。   尹子恩与蔺秋的初识是在三年前的一场庙会上,那个时候,蔺秋的姨母还只是一个为了生计四处奔波的小贩,她借着庙会卖些杂物与女儿家的物事,生意还算不错。   那日正赶上姨母的女儿生病,蔺秋便来摊位上替姨母叫卖。   尹子恩是被一对瓷娃娃吸引来的,那瓷娃娃一男一女,笑容可掬,十分可爱。   蔺秋望着尹子恩,问道:“公子是要送人吧?”   “嗯。”尹子恩点头道,“家姐下月成亲,想送给她作为贺礼。”   “那这对娃娃倒是最合适不过了。”蔺秋笑道,“这娃娃手中的荷花结,是百年好合之意。”   “原来如此。”尹子恩笑道。   “少爷。”他身旁的仆从见状阻止道,“这小摊上的东西,又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大小姐会看得上吗?”   “我姐姐我自然了解,她向来喜欢这种场合,只是今日被母亲拉去做衣裳,方没能来。”尹子恩道,“再者,金银首饰自有母亲送,我再送岂非重了?”   蔺秋见状,忙道:“公子说得正是,若是您有意要买,我倒可以再给您配个送子娃娃,当新婚礼物,最为合适。”言罢,便拿出一个憨态可掬的送子娃娃摆在瓷娃娃之旁。   尹子恩自然将这娃娃全部买下,如他所料,尹大小姐甚是喜爱。   又过了约莫半年,蔺秋随姨母到一家布店做工,这布店正在如今的白云布店对面。那时的白云布店还是尹家的酒庄,由于屋后与尹府仅有一墙之隔,尹老爷为了方便便叫人在那面墙上打通了一个门,直通尹子恩所居住的院落。也正因此,尹老爷便把这间酒庄交给了尹子恩管理。   尹子恩自幼喜欢读书,一心求取功名,对父亲的酒庄生意并不感兴趣,但连续进京赶考两次,均是名落孙山,不得不无功而返。为此,心灰意冷,只得放弃功名,子承父业。这样一来,他与蔺秋的相见便频繁起来。两人均正年少,情窦初开,一来二去,便彼此心仪,定下终身。尹父自然不能接受蔺秋这般贫寒女子进入家门,尹子恩却早已深深爱上蔺秋,不肯放弃这份感情,为此甘愿与尹父对抗。尹老爷只有尹子恩这一个儿子,向来对他甚是疼爱,此次虽然不愿依他的心意,但也不敢做得过于绝情,只得拖延下去,心里盼望时间久了,尹子恩能淡了对这女子的热情,与其分手,这结果自是最好不过。尹子恩不知父亲的心思,仍与蔺秋交好,蔺秋常通过酒庄后的门进入尹府,与尹子恩私会,酒庄的伙计知道她是少爷的人,自然不敢多言。蔺秋本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如今这般与男子幽会自然免不了被人指点,这闲言碎语很快便传到了姨母的耳朵里,姨母为此大怒,命蔺秋与那尹家少爷断了来往,蔺秋自是不肯,便被姨母一怒之下扫地出门。也正巧是这日,悲剧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蔺秋被姨母赶出家门后无处可去,只得再次通过酒庄进入尹府去找尹子恩,尹子恩听她说了这事,心下气愤之余又有愧疚,他道:   “都是因为我,才使得你遭人非议,无家可归,我这便去找你的姨母。”   “不,别去。”蔺秋道,“到了这个地步,是我心甘情愿,与你无关。你不必为了我委曲求全,去找我的姨母。”   “我不是委曲求全。”尹子恩道,他望着蔺秋,目光真诚,“我找她,是要告诉她,你是我要明媒正娶的妻子。”   “你……”蔺秋不由一怔,沉默半晌,方道,“你问过令尊了吗?”   “我要娶你是我自己的事,他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都不会改变我的心意。”尹子恩道,“你的姨母也是,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都要把你嫁给我。”他望着蔺秋,又道,“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同意便好。”   “我……我同意,我当然同意。”蔺秋面上露出一抹美丽的微笑,透出藏不住的喜悦。   “我早该这么做。”尹子恩黯然道,“原谅我从前的怯懦,才令你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从今往后,我一定好好保护你,不让你再受到半点伤害。”   蔺秋微微点头,柔声道:“我明白,我相信你。”   “家父不同意我们的事,大不了,我便和你搬出去住。只是,你的姨母,作为晚辈,我们理应告知她一声。”尹子恩笑道,“你愿意与我同去吗?”   蔺秋垂下头去,面露怯然。   “没关系,我自己去。”尹子恩道,“你在这儿等着我。”   “嗯。”蔺秋点头应道。她望着尹子恩出门的背影,面露微笑,可惜,她再没能等他回来。这个背影,便是他们的生离死别。   尹子恩望着陆念珠,目光沉滞,道:“我回来的时候,那间房,已经被烧成灰烬。”   “为什么?”陆念珠问道,“是有人纵火?还是……”   “那个时候,我在废墟后,见过一个人……”尹子恩道。   “谁?”陆念珠道。   “他在废墟中找些什么……”尹子恩极力回忆道,“我看着他的身影,觉得有些眼熟……”   “后来呢?”陆念珠问道,“你想起他是谁了吗?”   “没有。”尹子恩摇头道,“而且,我有一种感觉,我的记忆,便是从那时消失的。”   陆念珠望着尹子恩,略一沉吟,缓缓点头,道:“我懂了。”她背过身去,缓缓踱步,又道,“还有件事,不知当不当问。”   “但问无妨。”尹子恩道。   “是关于令姐的事。”陆念珠道,“她是在一年前去世的吗?”   “嗯。”尹子恩眼里闪过一丝悲戚,“我醒来以后,失去了关于蔺秋与那场火的记忆,家父为了使我忘记蔺秋,编出一套谎话骗我。没过几日,便传来姐姐难产去世的消息。”   “我总觉得,这两件事,有所关联。”陆念珠道。   “为什么?”尹子恩问道。   “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想。”陆念珠道,“若要想使这个猜想变成事实,最为关键的一步,就是赵家。”   “赵家?”尹子恩疑道,“你怀疑他们?”   “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都可能成为我的怀疑对象,”陆念珠道,“你愿意帮我吗?”   尹子恩望着陆念珠,震惊不已,不知如何答话。   “为了令尊,也为了蔺秋。”陆念珠道,她的声音在风中缥缈,宛若游云,带给尹子恩无限的哀愁与希望。   良久,尹子恩终于缓缓点头。    ☆、第十二章 旧仇新怨(上)   陆念珠回到院中,找到书生,当即问起赵府的事,“当日我们去去参加乐儿的喜宴时,你曾说过赵府内有些不寻常,具体是什么东西,你能想来吗?”   “小姐怎然问起这个?”书生有些诧异。   “你别管为什么,好好想想,赵府到底有什么不寻常。”陆念珠急道。   “我……我是觉得有点不干净。”书生道,“不过,我道行太浅,看不出什么名堂。”   “你道行浅?”陆念珠道,“你道行浅,如何驱走鬼灵子?还有上次的毒蛇……”她望着书生,眼里流露出怀疑与失望。   “我只是在鬼灵子背后贴了一道驱魔符,上次的毒蛇是它们自己散的,不是我……”书生辩解道,他望着陆念珠的目光,心下一寒,问道,“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陆念珠别过头去,她轻轻闭上双眼,微微一叹,道,“是我太急了,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不是我的本意。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告诉我,这件事,真的对我很重要。”   “小姐,我的这点本事,都是你教的,你该知道深浅。”书生黯然道,“当日,我只是一种感觉。纵使我感觉对了,赵府有鬼,但到今日,等你也察觉到了不寻常,那鬼还能在原地等你去抓他吗?”   陆念珠微微点头,她坐在坚硬的石凳上,一阵凉意席卷全身,这秋日似乎也到了尽头,冬雪早已在窥探着萧条的大地万物。   书生望着她因失意变得黯然的侧脸,心下随之泛起一阵惆怅,走上前去,轻声道:“小姐,如果需要的话,让我再陪你去一趟赵府吧。”   陆念珠听罢,缓缓回过头来,她的目光停留在书生的脸上,良久,微微点头。   此去赵府,着实是一场凶险之旅。二人即刻启程,当日下午便赶到城西。陆念珠为免打草惊蛇,决定先在一家隐蔽的客栈住下,等到晚上,再去夜探赵府。   陆念珠坐定,回忆起上次在赵府查探的境况,心下愈发怀疑,她思索半晌,对书生说道:“我有个想法。”   “是什么?”书生连忙问道。   “我想……我想去验验尹大小姐的尸体。”陆念珠说完,自己也是一震。   “这……这怕是不妥吧?”书生惊道。   “我知道不妥。”陆念珠道,“但这或许是唯一的办法了。”   “为什么?”书生问道,“难到你怀疑尹大小姐的死另有蹊跷?”   “嗯。”陆念珠点头道,“现下她已经投胎转世,除了验尸,我实在想不出有别的方法去查明她的死因。”   “可是,这……要不要问问尹少爷的意思?”书生迟疑道。   陆念珠沉默片刻,摇头否定,道:“他不会愿意的,那毕竟是他的亲姐姐。”   “但是小姐,若真是挖坟,那……”书生叹道,“还是我去吧。”   “不。”陆念珠道,“你也太小看我了,挖坟这种事,不该是你我做的。”   书生望着陆念珠,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只需一道符,便可以透过坟墓和棺材,看见尹大小姐的身体。”陆念珠道,“只是,若想进入赵家祖坟,并顺利验尸,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去给小姐把风。”书生道。   “也好。”陆念珠道。   夜半时分,二人便来到赵家祖坟,迷昏守卫,书生望风,陆念珠则进去验尸。   夜风阵阵,带来徐徐阴森。书生一面望着外面是否有人来,一面又担忧小姐,不断回头。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方见陆念珠出来。二人四目而对,携手离去。   回到客栈,陆念珠方道:“果然如我所料,尹大小姐的颈骨上有勒痕,她绝不是难产而死。”   书生震惊之余,又想起尹府的大火,道:“尹小姐的死与尹府大火均发生在一年前,这两件事,可是有什么联系?”   陆念珠点头思索,道:“据我所观察,尹小姐颈骨的勒痕不是上吊所致,而是被人用细长之物故意勒死。但赵府上下均对此隐瞒,对外一直口径,说是少奶奶难产而死。这只能说明,凶手就是赵府自家人。恩怨至斯,指不定,便是她的丈夫,也即是赵家大少爷。”   书生惊道:“这……这未免太过离奇了吧?”   “的确。”陆念珠道,“但事实的真相,往往不在我们意料之中。”   “那若真是如此,接下来该怎么办?”书生问道。   “我得去查查赵家大少爷。”陆念珠道,她的眼里滑过一丝担忧,暗道:这也许又是一场丑恶的开始,只希望,乐儿能平安无事。   陆念珠没有意识到她所要面临的丑恶,并非只来自赵家,当她在某一日终于明白这一切前因后果时,却早已对命运无能为力,仿佛只有那一丝轻叹方才属于她真实的生命。   赵家有两位少爷,三位小姐,程乐儿的夫君便是赵二少爷。赵大少爷在其结发妻子尹小姐“难产去世”半年后续弦,得了一位美貌的新夫人,新夫人不久前为他添了个男婴,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   陆念珠为了这位赵大少爷,取出了珍藏多年的迷魂符,这道符乃她十三岁那年离开浩坤派时云希道长所赠,他曾道这符可以迷乱人的心智,被施咒之人,不论问他什么,他都能如实回答。只是这道符对人身体损害很大,云希道长曾嘱咐不到万不得已,万不可用。陆念珠自问此时已到了时候,她绝不可能亲自去问赵大少爷是否是他杀害了结发妻子,事已至此,她只能这么做,若能问出此事与赵大少爷无关,她再设法挽救也可。说实话,她并不知晓师父口中的损害很大究竟是什么意思。前路未知,她唯有孤注一掷。   夜色深沉,陆念珠悄声跃入赵府。她之前已来过赵府两回,对府中地形有所了解,很快便找到了赵大少爷的住处。她透过窗缝,望见同枕而眠的夫妇二人,吹入迷香,确认二人睡死,方才进入房门,运力抱起赵大少爷,施展轻功飞出府苑院。   一出府墙,便看见书生从深沉的夜色中跑来。   “你怎么来了?”陆念珠问道,她知道此行甚险,为免书生涉险,便在出门之时将他迷晕。   书生望着陆念珠满头大汗的模样,忙道:“小姐,让我来吧。”言罢,便接过仍在睡眠中的赵大少爷,转身向前走去。   陆念珠唯有跟随他走去。   “天亮之前,必须把他送回去。”书生道,“不如就近找个隐蔽的地方问他吧。”   “嗯。”陆念珠点头道。   二人走了一阵,见赵府已远,便找到一棵大树,把赵大少爷放在大树之下。陆念珠拿出迷魂符,贴在赵大少爷面门之上,一面念着咒语,一面施法。   书生站在陆念珠身后,望见赵大少爷渐渐被黄光包围,微微睁开的双眼,目光呆滞。   陆念珠缓缓收手,望着黄光之中的赵大少爷,问道:“你的结发妻子,是尹府的大小姐,是吗?”   赵大少爷答道:“是。”   陆念珠问道:“她在一年前去世了,是吗?”   “是。”   “她是怎么死的?”陆念珠问道,不由暗暗屏住了呼吸。   “是我杀死她的。”赵大少爷呆滞的神情与冷漠的声音令陆念珠心跳加速,尽管她知道此时此人在她掌控之中,依旧忍不住为这份冷漠毛骨悚然。   “你为什么杀她?”陆念珠接着问道。   “因为她要告密。”赵大少爷答道。   “告什么密?她知道什么?”陆念珠微微蹙眉,问道。   “我和父亲商议在尹府放火,被她听见了。”赵大少爷道。   陆念珠心下一骇,问道:“为什么要杀尹老爷一家?你们不是世交吗?”   “曾经是,但如今不是了。”赵大少爷道。   “你们两家结了什么冤仇?”陆念珠问道。   “十年前,家父到封陵尹家做客,正巧赶上封陵大战,那时的武林盟主柳乘天为了保住柳家庄,四处征集弓箭手,以备在阵中用乱箭射死敌人。可江湖有为之士不愿做这等小人之事,他便在封陵百姓中搜刮男丁。家父与那姓尹的本是故友,每年都会互相来往做客。那年正好家父到封陵去,姓尹的明知封陵大战在即,却并未告知父亲,并且,在父亲到达封陵之后,全家出逃,父亲便在云来客栈被柳乘天抓去。大战之时,那个叫陆离的人不知怎的便破阵而出,杀死了所有的弓箭手,家父便如此惨死异乡。”   “令尊?他不是仍然健在吗?”陆念珠奇道。   “家父死后,叔父怜我年幼,便收我作了义子,留在府上。”   “原来如今的赵老爷是你的叔父。”陆念珠喃喃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娶尹大小姐?”   “尹大小姐与我在未出生之时,便被父亲定下婚约。”赵大少爷道,“家父死后,姓尹的逃到道口,欺骗我们说家父是在途中遇上山贼,被山贼杀死的。他还恳求叔父收留他们……后来,他拿出变卖城郊那家云来酒家的银子,在道口开了个酒庄,凭着千年醉,又红火了几年。我一直不相信父亲的死因,后来,派人去封陵明察暗访,方才得知。”   陆念珠知道这迷魂符的功效不可能有假,却着实不料那尹老爷竟是这般贪生怕死的不义之徒,但那尹大小姐与尹子恩又何辜?要为父亲的罪过付出如此的代价!还有那枉死的蔺秋,这笔账,又该算到谁的头上?想到此,她悠悠一叹,又问道:“纵火之时,你可是遇见了尹子恩?”   “是。”赵大少爷道,“我从西苑放火,本是为了不引人注意,待火慢慢烧起来,到止不住的地步,尹府便完了。可我没料到,火势太猛,很快便被下人发现,带人救火,火只把西苑烧成了灰烬。我想看看尹子恩有没有死,老子杀不成,儿子死了,也能抵我父亲一条命。可是正巧碰见尹子恩从外面回来,我怕他认出我,便打晕了他。”   “他为什么会失忆?而且,单单失去那场火的记忆?”陆念珠追问道。   “我原本要报仇的对象是他父亲,纵火西苑只是情势所迫。见他有幸逃过一劫,也不想再下杀手,但是,我又不能被他认出。所以,我请了一位道长封了他部分的记忆,并把他丢到火堆里,让尹府的人认为他是因为大火方才失忆。”   “你倒想的周全!”陆念珠道,“这件事,除了你和赵老爷,赵二少爷和三位小姐知道吗?”   “不知道。他们年纪尚小,父亲不愿令他们卷到这件事中去。”赵大少爷道。这个父亲显然是如今的赵老爷。   “对了,那个道士是谁?”陆念珠问道。   “是我在西域请来的一位道长,我不知他的名姓。” 赵大少爷道。   “西域?”陆念珠眉头一皱,喃喃道,“西域,西域,西域山君?难道是鬼灵子?”   书生在一旁提醒道:“小姐,天快亮了。”   陆念珠点头,该问的也都问的差不多了,她望着夜幕渐褪的天色,对书生说道:“我们把他送回去吧。”   “我一人去便是。”书生道,“小姐,你先回客栈歇息。”   “嗯。”陆念珠点头道。    ☆、第十三章 旧仇新怨(中)   书生将赵大少爷送回赵府,见其夫人依然在熟睡之中,不由暗暗松了口气。而后,避开早起的仆人,悄悄离开了赵府。   陆念珠见书生归来,急忙上前问道:“赵府的人没发现你吧?”   “没有 。”书生道。   “那便好。”陆念珠点头道,心下亦是长舒一口气,“我们走吧。”   “回尹府?”书生问道。   “嗯。”陆念珠道。   书生望着收拾行装的陆念珠,忍不住问道:“小姐,你真的相信赵大少爷的话?”   “我不愿意相信,可是,又不得不信。”陆念珠黯然道。她垂下的双眸忽然泛起一丝光亮,抬头道,“若想知道这话是否属实,只有去问一个人。”   “尹老爷?”书生惊道,“小姐,你是想故技重施?”   “嗯。”陆念珠答道,“如果尹老爷亲口承认,那么这件事也算是有了结果。”   书生望着陆念珠期待的神情,心下却不由一沉,问道:“如果当真如赵大少爷所言,尹老爷也承认了十年前把好友推出去做替死鬼的事,那小姐,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陆念珠听罢,脸色渐渐暗淡下来,低声道:“杀人偿命。”   “由谁偿?赵大少爷?还是尹老爷?”书生道。   “尹老爷若是出卖好友,最多只是不义之举,那赵家大老爷也并非直接的死于他手,但蔺秋与尹家大小姐却是因那赵大少爷一己私仇无辜枉死,我理应为她们讨回公道。”陆念珠道。   “你会杀了赵大少爷吗?”书生问道。   “我只捉鬼,不杀人。”陆念珠道,“赵大少爷是阳间的人,杀人也是阳间的事,理应由阳间的官府去管。”   “小姐想报官?”书生道。   “嗯。”陆念珠道,“在此之前,我会收集好证据,亲手交给官府。”她望着窗外漂浮的白云南,心下一颤,道,“可若真如此,我便要对不起我的朋友了。”   “此等命案,纵使不株连九族,赵家也会因此蒙羞,败落。”书生道。   陆念珠猛地睁大了眼睛,道:“我要去找乐儿。”话音未落,便冲出客栈,往赵府的方向奔去。   “小姐!”书生连忙追出客栈,一眼望去,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哪里还看得见陆念珠的身影。   陆念珠的冲动经过了一路的奔跑在即将到达赵府之时慢慢减退,她望着面前高大森严的府邸,抑制住直接闯入的冲动,悄然躲在了树后。她在树后向赵府大门望去,心知这般傻等不是办法,便侧身移动到偏墙之外,趁着四下无人,翻墙跃入府中。   她来到程乐儿的房中,只见她在院中浇花,陆念珠担忧程乐儿见到自己吃惊之余引来旁人,便悄悄在其身后的石桌之上留下一张字条,写道:“速来合兴酒馆相见。”这自然不是普通的字条,是陆念珠用一道符幻化而成,设下咒语,只有程乐儿可见。   留下字条之后,陆念珠便再度翻墙除出了赵府,来到不远处的合兴酒馆等候程乐儿。   不到半个时辰,程乐儿便如约而至。她看见陆念珠,又惊又喜,道:“念珠,真的是你!”   “乐儿。”陆念珠起身迎道。   “我一看便是你的字迹。”程乐儿笑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来赵府找我,而是……”   “我找你,委实有要事相告。”陆念珠道,“只是,这事,不大方便在贵府谈。”   “怎么了?”程乐儿望着陆念珠复杂难明的神情,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陆念珠抿了抿嘴唇,把心一横,凑到程乐儿耳边一阵低语,将赵尹两家的恩怨、尹大小姐的死、以及尹府的大火等事原原本本地告知了程乐儿。   程乐儿脸上的神采渐渐消失,归于暗淡,她道:“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   “证据我自然有。”陆念珠道,“我会去尹府再次求证,如若是真,我会把证据交给官府。”   “交给官府?”程乐儿惊道。   “不错。”陆念珠点头道,“我告诉你,是希望你早日离开赵家,以免日后为这件事有所牵连。”   “我……我怎么能离开赵家?”程乐儿的眼中闪烁着点点星光,“我离开了赵家,将一无所有。”她猛地握住陆念珠的手臂,声音也抬高了几分,道,“念珠,算我求你,你不要再管这件事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只要你不提,没人再会想起,也没人再去追究……”   “乐儿!”陆念珠心痛地望着程乐儿几近崩溃的神情,“你怎么能这么想?为了这件事,赵家背负了两条人命,尹大小姐,你的前大嫂怀着身孕,却被丈夫害死;蔺秋姑娘更是无辜;还有尹家的少爷,虽然在大火中逃生,却被封存了记忆,失去了最爱的人……这件件桩桩,不是因为时间久远便能够被抹灭的!”   “那尹老爷呢?他没错吗?”程乐儿道,“你怎么不去让官府抓他?”   陆念珠轻声一叹,道:“他有错,我也不是想为他辩解……但是,他的儿女没有错,蔺秋姑娘更没有错,他们凭什么要为此付出那么惨痛的代价?”   “可是我呢?我也没错,我也不该,不该付出如此的代价……”程乐儿泪眼婆娑,“念珠,念在我们昔日的情分上,求求你,放过赵家吧。”   “乐儿……”陆念珠别过头去,“对不起,我做不到。但我还是想请你为了你自己,早点离开赵家吧。”她的眼眶微微湿润,哽咽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陆念珠知道自己不应再多停留一刻,她头也不回地踏出酒馆的那一刻,未曾后悔与程乐儿的这一面,但却不曾料到,这一面,将给她带来一场刻骨铭心的灾祸。   陆念珠回到客栈,书生已牵马在门外等候。二人策马飞奔,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回了尹府。   陆念珠刚进府门,便有丫头来报,说少爷已经等她许久了,请她到假山亭上一见。陆念珠知道尹子恩是要问她赵府的事,便道:“我有了救治老爷的法子,耽误不得,你去告知少爷,待我为老爷用了药,自会去见他。”说到底,她不过是想用迷魂符向尹老爷取证后,再去同尹子恩讲述此事的来龙去脉。方才为了程乐儿的安危,在未取证前便告知了她,着实是没有思量清楚,面对程乐儿的质疑,她底气不足,也使得两人不欢而散。   陆念珠只身进入尹老爷房中,见尹夫人已依她所言,撤走所有的下人,并不允许任何人入内。这样一来,她办事的确方便许多。   对尹老爷施咒之后,陆念珠便开始问道:“十年前,你是否在封陵出卖朋友,害死了赵大老爷?”   尹老爷依旧昏迷不语。   陆念珠这才想起他中了鬼灵子的蛊术,昏迷不醒,迷魂符并不能对他起作用。还有那个封去尹子恩记忆的道长,究竟是不是鬼灵子?看来这当务之急,便是要寻到那鬼灵子。   陆念珠再度来到当初囚禁蔺秋的池塘,池边有一棵古树,当日鬼灵子便是幻化成黑气从这棵古树中袭来。陆念珠站在古树前,感到一股阴气在四周弥漫。她镇定心绪,唤道:“小女子求见西域山君。”   “小女子求见西域山君。”   回声四起,却依旧不见鬼灵子的影子。陆念珠禁不住悠悠一叹,道:“敢问山君,亲临道口,所谓何事?”   一阵诡异的笑声传来,一团黑气袅袅袭来。   “山君!”陆念珠高声唤道,“请山君出面一见!小女子有要是相商!”   “有什么事便在此说吧!我答应了别人不伤你,可若见了面,我怕我会违背诺言。”   陆念珠不由暗暗讶异,何人会替自己向西域山君求情,而西域山君竟如此轻易地答应了。但这都不应是现在应该考虑的事,她必须趁此良机,把那件事向西域山君问个明白,“赵家大少爷曾经请了一位道长封了尹子恩的记忆,这位道长可是您?”   “是又如何?”   “那么蔺秋呢?您为什么抓她,也是赵大少爷的意思?”   “她迟迟不肯投胎,在尹府徘徊了一年有余,若是再不送她走,怕是要被尹家人发现。”   “尹家人半夜听见女鬼的哭声,是你的幻术?”   “不错。”   “你为什么这么做?”   “不为什么,闲来无事,到中原挣些银子,拿人钱财,□□嘛!”   “既然如此,我愿意出双倍的银两,请您到官府作证,状告赵家大少爷。”陆念珠道。   “官府?算什么东西!我鬼灵子从不蹚中原正派的那些浑水!”   “您便当做件好事,积善行德。”   “我又不是好人,做什么好事?”鬼灵子笑道,“我劝你还是别管闲事了,着了别人的道都不知道!”   “你……”陆念珠不禁语塞,看来此路已是行不通,但想起尹老爷依然昏迷,便道,“尹老爷如今昏迷不醒,是吸入了你的黑气所致,杀了他,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这点你尽管放心,那老家伙不会死的。”   “你究竟有何目的?”陆念珠的声音里逐渐流露出气愤。   “你问这么多,又是有何目的?”鬼灵子依旧不肯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陆念珠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叹了口气,道:“既然山君不把小女子看在眼里,那我们也没有必要谈下去了。下次见面,你我仍是敌人。”   “哼。”鬼灵子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冷笑,“希望如此罢。”   陆念珠望着四下一片空寂的荒芜,心下一凉,只感到一阵恐惧席卷全身。   伴随着黑气的渐渐散去,陆念珠缓缓后退,环望四周落叶散尽、枯树成堆,霎时一阵冬日的凄冷迎面而来。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望着渐暗的天色,想起还在等待她的尹子恩,却难抑心中酸楚。她伸出一只手来,唤来油纸伞,暗念咒语,那伞当即撑开,蔺秋站在伞下,眼眸中暗含惊异。   陆念珠道:“你去见他吧。”   “不。”蔺秋别过头去,毫不犹豫地拒绝道,“我不去。”   “为什么?”陆念珠问道,“他很想念你。”   蔺秋垂下眼帘,低声道:“人鬼殊途,你为什么劝我?”   陆念珠望着她忧伤的侧脸,不由暗暗心伤,“既然人鬼殊途,你为何迟迟不肯去投胎?为何夜夜去他房中看他?你看见他,你的心愿满足了,你不再孤单了……可是他,他却从没能睁开眼睛看过你,他的感情又该如何去满足呢?”   蔺秋回过头来,望着陆念珠,呢喃道:“你明明不希望他见我……”   “可我希望你见他,我希望,他能够再见你一面,如果他不能看见你,他会遗憾一辈子。”陆念珠说得情真意切,蔺秋的眼眶几乎泛起泪花。   蔺秋最终妥协,漆黑的夜幕下,她已不需要那把伞的保护,她将伞还给了陆念珠,而后孤身向尹府走去。   陆念珠握着伞柄,微微一叹,眉目中难掩黯然神伤。   “陆姑娘。”巧儿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伞下。   “你来了。”陆念珠道。   “我再不来,姑娘怕是要把我忘了吧。”巧儿道。   陆念珠忙道:“怎么会?只是最近有些忙。”   “对。”巧儿点头道,“不过,你也不必难过,蔺姑娘迟早是要走的,我们少爷早晚都是你的人。”   陆念珠恍然间被她挑明了心思,惊羞不已,叱道:“你胡说什么!还想不想让我替你向阎王求情?”   巧儿本想拍个马屁,却不料惹得马儿如此生气,忙求饶道:“姑娘息怒,奴婢再也不敢了。您可千万要向阎王求情,早日救我脱离苦海啊!”   陆念珠道:“在这件事解决之前,你只要好好待在伞里,不出来惹事生非,日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是,多谢姑娘。”话音未落,巧儿便回到伞中,消失了人形。   陆念珠合上伞,望着漆黑的夜色,迈步向幽深的黑暗中走去。    ☆、第十四章 旧仇新怨(下)   蔺秋走进尹子恩的房门,尽管仍是深夜,但却不如以往的小心翼翼,这一回,她是光明正大地经过这扇门,堂堂正正地走到她朝思夜想的人身边,这种感觉,令她心潮澎湃。   这一夜,对于尹子恩而言,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他坐在桌前,摩挲着坚硬而冰冷的茶杯,静静地等待着陆念珠。   当风将门吹开,背后“吱呀”一声响起,尹子恩的心头陡然一紧。他十指缓缓收紧,握成拳头,手心几乎攥出汗来。   蔺秋却在门前却步了,她痴痴地望着尹子恩的背影,再度忆起如烟的往事,一阵忧伤蔓延过心头,令她再也没有勇气迈出一步。   尹子恩扶着桌子站起身来,他缓缓回身,望着那埋藏在记忆深处,被他遗忘又再度被他忆起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不由得悲喜交加,他感到双腿愈发的沉重,每一步都是那样艰难,但他仍然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蔺秋站在原地,门外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使她显得圣洁美丽。她的目光柔情似水,投射在尹子恩的心底,骤然唤起了他深埋已久的感情。   尹子恩终于站在了蔺秋面前,他们四目相对,鼻息相闻。他伸出手来,想要触摸她此刻看起来虚弱的身体,向前却只能触到一丝冰凉的风。他怀着犹疑伸出双臂去拥抱她,却仍是与夜风撞了个满怀。他猛然向前扑去,跌倒在门槛之上,回头望去,正对上蔺秋闪烁的双眸,他看见她的泪水从脸颊滑落,落在颈间,消失不见。   尹子恩站立起来,再度伸出手,那虚无的触碰,终于令他心碎。   “蔺秋。”他再度唤起她的名字,声音在夜风中飘浮,是那般亲切而凄凉。   蔺秋缓缓上前,靠近他的身体,望着他漆黑的眼眸,侧脸去贴他的面颊,轻轻闭上双眼,去感受那份久违的温暖,这是她遥远而神秘的爱情。   陆念珠回到住处,已是深夜。书生在屋内等她已久,见她进门,方才放下心来,但毕竟担忧了半夜,心有余悸,于是问道:“怎么去这么久?”   陆念珠不答,只是疲惫地坐在了藤椅之上。   书生忍不住问道:“你去找尹子恩了?”   陆念珠听出了他话里的不满,原本纷乱的心情更加烦躁,道:“我去哪儿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事?”书生气道,“你一个姑娘,整天往男人那里跑,白天也就算了,晚上也……”   “你说什么?”陆念珠听罢,不由气得面红耳赤,怒目圆睁,站起身来,吼道,“你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在此对我大呼小叫?”   书生话一出口便感后悔,他知道陆念珠对尹子恩心存爱慕,本就心怀妒忌,此刻为逞口舌之快,说出此话,自然是伤了陆念珠的心。他心中自是知道陆念珠的为人,但妒忌之心难以抑制,今日终于爆发,想是在意料之中。他望着怒气满面的陆念珠,懊悔不已,歉声道:“小姐,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   陆念珠别过头去,怒气难消,并未有原谅他的意思。   “小姐,你这么晚才回来,我是太担心你了……”书生低声道,“一时口不择言,你别放在心上。”   陆念珠听他这般低声下气的道歉,心中的怒气渐渐平息,想来自己对尹子恩的一片痴恋,外人早已看出,而尹子恩却浑然不觉,如今蔺秋出现,他的眼里再也容不下旁人,而她的心意只能化作春水东流了。她在心底悠悠地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到藤椅上,道:“我没有去找尹子恩,我让蔺秋去找他了。”她望着窗外如水的月光,低声道:“我想,往后,也只有蔺秋能够去找他了。”   书生听到此话,知道陆念珠决意了断对尹子恩的所有念想,自己却并未如原本料想的那般欣喜,反倒是一阵难以驱散的惆怅笼罩心头,只因陆念珠眼中那份落寞的深情。   东方泛白,陆念珠睁开双眼,窗外的阳光为阴暗的屋子披上一层金色的外衣。她从床上坐起身来,明明记得昨夜在藤椅坐着,何时回到床上睡觉,竟也不知。她轻轻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下意识的伸手往枕下摸去,触到那冰凉的扇柄,感受到彻骨的寒意,却再也不敢向前一步,去触摸那画着簪花仕女的扇面,她不忍再回忆起她与尹子恩共处的任何一个时刻,每一寸的音容笑貌,在此时都显得那样讽刺而忧伤。她迅速抽回手,喘着粗气,极力镇定住心绪。她迎着金色日光,从床上站起身来,整理好衣衫,望着空旷的院落,方觉骤然间已是沧海桑田。   陆念珠思量前后,仍是决定再去看一回尹老爷。她从包袱中拿出几道续命符,以备不时之需。   陆念珠刚打开门,便看见书生站在门口。   书生说道:“小姐,你不要再管这件事了。”   “连你也这么说。”陆念珠道,她忆起鬼灵子的话,心下陡然一惊,望向书生,直视着他关切的目光,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书生否认道,“不管你怎么想我,都不要紧。只是这件事太复杂了,再查下去必定牵连甚广,后果不是你能够承受得起的。”   “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陆念珠笑道,“我陆念珠怕过什么?退缩过什么?你愈是这么说,我愈想看看,到底有什么后果,是我所不能承受的。”   “小姐。”书生欲再言,陆念珠却已夺门而出,不再给他劝言的机会。书生见状,慌忙追她而去,只盼望她莫再落入鬼灵子的圈套。   然而,在书生赶到之时,尹老爷的院外已布满了官兵,陆念珠站在官兵中间,被兵刃包围。   “小姐!”书生本能地向陆念珠跑去,却被官兵用兵器挡在院外。   陆念珠屹立于重重包围之间,没有回头看书生一眼。   书生望着一旁的尹夫人,急声喊道:“夫人,您说句话呀!我们小姐怎么了,他们这是干什么?”   尹夫人别过头去,不发一言。书生看到尹夫人身旁是一位官府老爷,想必是管辖此地的县令。   “是我报的官。”一旁走来一个青年男子,书生认出他便是赵家大少爷,心下暗惊莫非他已经知道那夜他们用迷魂符对付他的事。   赵大少爷回身对那县令拱手道:“大人,此女心狠手辣,一年前在尹府纵火,烧死尹府数名下人,如今又杀害我尹伯父,实是罪无可恕,望大人明察。”   县令道:“此事本官自会详查,你准备好人证物证,明日公堂来见。”   言罢,官兵便一拥而上,逮捕陆念珠。   陆念珠自然并未把这些小喽啰放在眼里,抬手三招便将他们击退。官兵爬起来再度出击,仍然不是陆念珠的对手,陆念珠保留力量,以免伤他们性命,哪知他们愈发难缠,屡屡送死。   书生慌忙对那县令喊道:“大人,拿人要有凭证,您不能仅听人一面之词啊!”   县令闻声看向书生,问道:“这是谁?”   尹夫人身旁的丫鬟答道:“回大人,他跟那个杀我们老爷的妖女是一伙的。”   县令道:“拿下他!”   书生当即被官兵制住,他道:“大人明察,小人一片赤胆忠心,绝未曾做过如此不义之事啊!”   话音未落,便被官兵打了一拳,“闭嘴!”   陆念珠打退官兵,闻声回头,望了书生一眼,又面向县令说道:“此事与他无关,放了他,我跟你们走。”   “小姐!”书生急道:“你不能跟他们走!”   “我去,不是认罪。”陆念珠侧脸望向赵大少爷,冷漠的目光震慑至他的心底,“我是想看看,最后,你我之中,到底是谁伏法。”    ☆、第十五章 义绝公堂   萧条的世道,连衙门也荒凉不堪,案上的惊堂木亦落满了灰尘。   陆念珠被官兵押进地牢,她听见身后“碰”地一声,紧闭的铁门隔绝了书生的疾呼与一切的光明。她抬头望着阴暗潮湿的墙壁,心底泛起一阵酸楚。这丝酸楚,不是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牢狱之灾,而是因为面对未来的未知的恐惧,她隐隐感到,她的面前是一个无底深渊。   一夜无眠,当她再度走出牢门,已是翌日清晨。   陆念珠站在公堂之上,她站得笔直,没有人可以使她跪下。她没有正视县令一眼,也不曾看赵大少爷一眼,她的骄傲在此刻显得如此刺目,仿佛她才是这公堂的主宰,没有人值得她去仰视,甚至是平视。   书生焦急地站在公堂之外,他被衙役拦在堂外,不时探头极力向里面的陆念珠望去。   陆念珠回头望去,她看见书生,微微一笑,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回过头来,却是满脸的失望,她没有看见她最想见的那个人。但她又突然想起她之所以站在这里,是因为他的父亲死了。她的心骤然一颤,慌乱不已,尹子恩会相信她吗?一旦牵涉亲情,其他所有的情感都将不堪一击,包括他们之间那份脆弱的友情。尽管她不愿承认,但一厢情愿的结果必然只能归于脆弱的友情,甚至是无情。   现实并没有给她太多的时间去多愁善感。县令与赵大少爷的对话在她的耳畔虚无的流过,只有当他们所谓的证人步入公堂之时,陆念珠的心跳骤然停止,一种窒息的感觉将她单薄的身躯重重包围。   证人有三位:尹家丫鬟,尹夫人与……程乐儿。   陆念珠的目光自打程乐儿进入堂内之时便未曾离开过她。   在县令的问话下,尹家丫鬟首先开口道:“陆念珠是我们老爷请来驱鬼的,会不少妖术,结果鬼没赶走,倒是对我们老爷下了手。”   尹夫人道:“前些日子,老爷突然昏迷,大夫怎么治也治不好,我担心老爷是中了些什么邪术,便想请陆念珠去看看。她也算是我们故人之后,我跟老爷还是很相信她的。那几日她推说有病,一直不肯出来相见,后来突然出现,答应救治老爷,还让府里上下全部回避。我自然不放心,便派这丫头悄悄在老爷屋外守着,若是看见陆念珠来,躲起来便是。谁知道,还是出了事儿!”   她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丫鬟接着道:“前天下午,陆念珠去过老爷房里,不到半个时辰,便出来了。奴婢以为她只是给老爷看病,便没起疑心,加上夫人只是吩咐奴婢在门外守着,奴婢便也没有进去。谁知道……谁知道第二天早上,赵大少爷便来找老爷,说老爷有危险……奴婢跟赵大少爷进去的时候,老爷,老爷已经不行了。”   陆念珠听见丫鬟与尹夫人悲切的啜泣声,心中平静毫无波澜,却唯独想起了尹夫人曾经给予她的信任与承诺,曾经慈爱与信任的目光,在这一刻,都变成了莫大的讽刺。她终于明白: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既然没有,便不应渴求,更不应去相信那些无缘无故的信任,不过是一场骗局,到了最后,付出惨痛代价的只能天真的自己。   县令向赵大少爷问道:“你是如何知道尹家有危险的?”   赵大少爷答道:“这便要感谢在下的弟妹了。”   县令遂看向程乐儿,道:“把你所知道的,如实禀告。”   程乐儿自始至终没有看向陆念珠,她感到有一双灼灼的眼睛在盯着她,那是陆念珠的目光,也是她自己的目光,刺在她的脸颊上,贯穿她的心底。   程乐儿抬头望向县令,答道:“小女子与陆念珠原本是旧识,分别多年,前些日子,她突然来道口找我,说是找到她的杀父仇人了。”   县令问道:“有这回事?”这话显然是问尹夫人的,因为这“杀父仇人”指的自是尹老爷。   “我们尹家虽然曾与陆家在生意上有些过节,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到杀人的地步啊?我们老爷可一直把她当故人之后看待的!”尹夫人答道。   程乐儿接道:“陆念珠曾说过,她父亲是因为被人抢了生意,损失惨重,方才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的。”   “你……”尹夫人指着陆念珠,气得面颊通红,泪水顺着脸庞滑落下来。   程乐儿又道:“她知道赵尹两家是世交,便向我打探一些尹府的事。她虽没有明说,但我听她的语气猜出她想要干什么,便劝她不要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后悔的事儿。她面上虽然答应,可我听她说她最近便住在尹府,愈想愈觉得不对劲儿,便告诉夫君,想请他派人去看看尹老爷,夫君正巧感染了风寒,不便出行,便请大哥到尹府去看尹老爷。结果,还是来迟了一步。”   “我尹家如此待你,你却……想不到你竟如此狠毒……”   尹夫人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她泪流满面的控诉,陆念珠却已经听不清了。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程乐儿身上,这个瞬间,因为这一个人,她感到世界都在与她为敌,她站在人群中央,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程乐儿有意躲闪着陆念珠的目光,她望着“正大光明”的牌匾,仿佛在证明着她的心声。   随后,仵作上堂作证,言尹老爷死于巫邪之术。   陆念珠并没有去理会县令所谓的人证物证惧在,她想起她此行的目的,想起她在尹府对赵大少爷放出的狠话,忽而感到有些可笑,她还是输了,不是输给赵大少爷,而是输给她最好的朋友,或者说,输给了她自己。   她很想去问一句为什么,她想看着程乐儿的眼睛,去听她为她的背叛解释,她想她会努力去理解与原谅。但她又不想再听到程乐儿开口说任何一句话,事已至此,再说些什么都只是无用的挣扎,都只是虚伪的安慰,她没有力气再去理解和原谅,恨是她最后的勇气。   证人们在县令的命令下被带出堂外,陆念珠望着程乐儿即将离去的身影,再也忍耐不住,疾步上前,伸手掐住她的脖颈。程乐儿在她的胁迫下终于缓缓回过头来,她不再躲避,迎接着陆念珠炽热的目光。   四目相对的刹那,陆念珠忽而明白了一切。   “我离开了赵家,将一无所有。”   “念珠,算我求你,你不要再管这件事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只要你不提,没人再会想起,也没人再去追究……”   “可是我呢?我也没错,我也不该,不该付出如此的代价……”   曾经的苦苦哀求,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结果。离开了赵家,程乐儿将一无所有,所以,为了拥有赵家及赵家所能给予她的一切,她宁愿将她舍弃。   陆念珠的五指在她的脖颈之上缓缓收紧,她施了一道符咒使得周围之人对她二人无法近身,她的眉头渐渐蹙紧,眼眸含泪,却始终不曾流出,她决不能在此流泪,因为那将彰显她的软弱。   然而背叛虽是瞬间,情谊却早已融入岁月长河。程乐儿的脸色逐渐变得通红,气息渐弱,陆念珠的手指亦因为她的心潮激涌胀得通红,不知过了多久,在程乐儿以为自己将要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陆念珠的手忽而松开了。符咒也因为她功力的撤去而失效,衙役一拥而上,企图制服陆念珠。   陆念珠回身出击,这背叛的失望激发了她心底的仇恨,使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她这样骄傲的人,怎能甘心死在小人手中?她宁肯在尹府被捕之时便当场逃离,便也不会面对今日这般惨痛的背叛,尽管背叛已经发生,但只要她未亲眼所见,她便绝不会相信,她也不会失望,更不会痛苦。   程乐儿一动不动地呆立原地,那份直入心底的窒息之感并未随着陆念珠的放手而消解分毫,她知道,陆念珠在放手的那一刻,已决心与她恩断义绝。然而她早已冰冷麻木的心并未因此感到痛楚。   陆念珠只出三成功力,便打退了衙役与赶来的官兵。她冲出人群,却在门前撞上几位江湖人士,两个道士,两个和尚,还有一个一脸正气的高门弟子。   她本能地以为他们是衙门请来的帮手,当下一声大喝,拔出降魔剑向五人进攻。降魔剑虽取名降魔,但若不施用除魔咒,与常剑无异。陆念珠自然从未料到有一日她会用这把师父所赠的降魔剑对付与师父一道的正派人士,但她已没有时间去思量这些事,这一刻,她必须竭尽全力,杀出重围。即使不知前路如何,也要先保住性命,她不能任人宰割。   陆念珠在对阵中渐渐失去力量,她的肩膀渗出血迹,依旧忍痛迎向刀枪。书生不知何时加入战圈,他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武功高强,出手狠辣。他因为陆念珠肩头的血迹而卸下伪装,他不能再忍耐,他必须救出小姐,生死之间,这便是最后关头,他没有违背誓言。   陆念珠第一次与书生联手对敌,竟然还是被书生所救,但她已不想去追问原因,她感到头晕目眩,她终于可以安心地靠在书生的肩头,看着他英勇地打败五大高手,救她一同逃离险境。    ☆、第十六章 重归尹府   陆念珠靠在茅草堆上沉沉睡去,这片刻的安逸给予了她从未有过的满足。她在梦中见到了已故多年的父亲,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师父,甚至是素未谋面的母亲的模糊身影。   月上中天,当她再度睁开眼睛,已是幽深的夜晚。但她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无尽的夜幕,而是月光下书生温和的眉眼。   陆念珠望着书生的眼睛,看到那片乌黑中倒映着的自己的陌生的脸庞,仿佛透过这张脸,看到了死水一般的心,她想她这辈子大概也只能如此了。   “小姐,你疼吗?”恍惚中,她听见书生轻声问道。   陆念珠浑身无力,靠在草堆之上,难以动弹,低声道:“不疼。”   “那你为什么哭?”书生问道。   陆念珠这才发觉自己眼里含着泪花,她睁着酸痛的眼眶,极力想将眼泪忍回去,却终于失败,泪水从眼角流出,划过面颊,带来一丝热意,她没想到她的泪水竟还是热的。   陆念珠的哭泣愈来愈猛,直到抽泣的颤动引起肩头伤口的疼痛,她才感到一股鲜血从左肩上流下来,浸湿了左半身衣服。   书生急忙撕下一块衣角为她重新包扎,他的动作轻柔,神色间却十分紧张,“小姐,你别哭了,对伤口不好,我还是带你去看大夫吧。”   陆念珠却忽而身体前倾,望着书生,道:“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哭吗?”   “小姐。”书生的手微微一颤,动作渐渐放得更慢,“我只是没想到,她在你心中的地位竟如此重要。”   陆念珠听罢,心中酸楚更甚,她的眼睛因长久的哭泣变得红肿二干涩,纵是有泪,也再也无法沾湿眼眶,只能在心里回旋。   书生为她包扎好伤口,见她神色木然,一双明目此刻黯淡无光,宛若深不见底的幽洞。书生缓缓起身,欲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在看到她那被无限落寞与忧伤包围着的模样之时无言启齿。   夜色渐逝,东方泛白。书生回身望向陆念珠,见她苍白的脸色中泛起一丝光晕,心中喜悦之际,方才惊觉是霞光映射的缘故。   陆念珠扶着肩头,缓缓站起身来,蹒跚着向门外走去。   “小姐。”书生忙快步上前扶起陆念珠,问道,“你去哪?”   陆念珠驻足微微喘了口气,低声道:“回岭阳。”   “现在?”书生问道。   “嗯。”陆念珠点头道。她嘴角微微一动,道,“我是回家,不需要偷偷摸摸的。”   “小姐。”书生道,“我是担心你有伤在身,经不起舟车劳顿。”   “没什么事是我经不起的。”陆念珠道,她语气一如既往的坚定。   “小姐,你就这么回去了?”书生急道,“你不管这些事了?你甘心就这样蒙冤离去吗?”   陆念珠望着门外碧蓝无际的天空,幽幽地说道:“身在江湖,何须在乎这些虚名?美名也好,骂名也罢,都不过是身外之物,过眼云烟。我已经失去了最珍贵的感情,自然不必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书生望着陆念珠苍白单薄的侧脸,不由得一阵心伤,他从前委实低估了程乐儿在陆念珠心中的地位,以至今日眼见小姐失落至此,而无从安慰。   陆念珠缓缓转头望向书生的眼睛,书生被她突如其来的目光震慑得一阵怔然。良久,陆念珠方道:“你还会和我一起回岭阳吗?”   书生扶在陆念珠臂膀上的手缓缓放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他从陆念珠的目光里看出了质疑,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怀疑,于是他们多年以来的信任开始瓦解,坍塌成碎片砸在他的心头。他背手而立,望着门外的萧瑟初冬,沉声道:“小姐,你不能因为一个人的背叛而不相信任何人。”他顿了顿,转头直视陆念珠的目光,又道,“你可以因为一个人的背叛而不相信任何人,但须得除过我,因为……”他缓缓迈步上前,走近陆念珠,郑重道:“我是永远不会背叛你的。”   四目相对,恍若心灵相通,陆念珠的眼睛终于再度湿润,她缓缓向书生肩头靠去,将头埋在他的怀里,轻声道:“对不起。”   书生轻轻搂住陆念珠单薄的身体,极力给予她温柔的安慰,心底却因她于危难之中的依靠充满了饱含着酸楚的甜蜜。   “我不是怀疑你。”陆念珠喃喃道,“我是怕你也会离开我。”   书生心头一热,拥紧了陆念珠,道:“不会的,我不会离开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身边。”   “不管你是谁?”   “不管我是谁。”   陆念珠的泪水浸湿了书生的衣裳。   书生雇了一辆马车,扶陆念珠坐进车里,自己则代替车夫在外驾车。陆念珠半躺在马车内,透过因颠簸与寒风而时时飘起的车帘,望见书生模糊的侧脸,酸楚的心渐渐恢复了平静。   “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呀!你忘了我啦?”   陆念珠望着身旁微微晃动的油纸伞,方才忆起巧儿的事。   “你答应过我送我去忘忧台的,我等了这么久,你可不能不守信用。”巧儿的语速加快,声音里充满了焦急。   陆念珠轻声叹了口气,道:“我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你放心罢。”   “除了我,还有一个人……”巧儿道,“我虽然不与她交好,但她毕竟是少爷的人,少爷从前待我很好,如今经此大祸,只有姑娘能够帮他了。”   陆念珠心头一紧,问道:“你是想让我帮蔺秋,还是尹子恩?”   “我想什么不重要,况且你也不是我一个奴婢能够左右的人。”巧儿道,“我只是觉得,你为了一个程乐儿,不值得抛下所有需要你的人。”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如此明白事理。”陆念珠面上露出一抹苍白的微笑。   “做下人的,自然要学会察言观色。”巧儿道,“姑娘生来便是天之骄女,不曾受过别人的气,与我等贱婢自然不同。只不过,现下看来,这也未必是件好事。”   “你说得对。”陆念珠露出自嘲的笑容,寒风从车帘钻进来,如刀刻般刺在她的脸上,发丝在风中缠绕,揩干了她的泪痕。   书生默默听着车内的对话,心下亦是一阵凄酸。他驱车行驶在寒风萧瑟的初冬,望着朦胧渺远的天际,听见了来自远方的风的叹息。   陆念珠掀开车帘,对书生说道:“先不要出城,去一趟尹府。”   “尹府?”书生猛然拉紧缰绳,回头问道:“你说去尹府?”   “是。” 陆念珠道,“我得去找蔺秋,送她和巧儿去忘忧台。”   “尹府太危险了。”书生劝道。   “我不怕,纵是虎口,也不能使我却步。”陆念珠道,“我可以不在乎骂名,但不能不在乎承诺。”   “可是……”书生仍欲劝阻,却听陆念珠说道:“不是还有你吗?你不能保护我吗?”   书生听见这句话,并没有感动与心安,而是被无限的恐惧支配,他知道在他显露武功之际已经将半个真实的自己暴露于陆念珠眼前,以陆念珠的机敏,纵然处于极度伤心之中,也不可能对他的变化毫无察觉。于是便在不知不觉中,他二人开始交换处境,他曾经期待着有一日,小姐可以依赖他,需要他的保护,可如今真的到了这一步,却不知是喜是悲。   陆念珠放下帘子,感受到马车掉头,往那个她曾经无限留恋如今却又不愿面对的方向奔去。   马车在尹府外十里的巷子里停下,直至本暮色四合,车帘方才缓缓掀起。   陆念珠抱着油纸伞,走下马车,站在巷口,回身对书生说道:“你在这儿等我,好吗?”   书生第一回听见陆念珠用这样商量的口气对他讲话,心底亦不由得柔软起来,他自然知道陆念珠是想单独再见尹子恩一面,心中虽然有一丝失落,但见她神情黯然,又不由为她担忧起来,于是他从怀中取出一串银铃,挂在陆念珠身上,道:“戴上它,如果有危险,我会去救你。”   陆念珠的目光在颈上的银铃上停留了片刻,微微点头。她在书生的凝望中转身向尹府走去,这时候夜幕已然降临。   陆念珠果然没有抑制住内心深处的渴望,不由自主地再度走到尹子恩的房前,她望着紧闭的门窗,驻足良久,终于缓缓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陆姑娘,是你吗?”   伴随着“吱呀”一声门开,久违的声音传来,一如从前般温和,只是多了几分生疏。   “子……尹公子。”陆念珠缓缓回过身去,正望见站在门前的尹子恩,她的目光长久而深情,朱唇却一阵微颤,道,“我,我是来找蔺姑娘的。”   “她在这儿。”尹子恩点头道,“你进来说。”   陆念珠身体一僵,望着尹子恩关切的目光,鼓足勇气迈出步伐,走向那扇半开的门。   一进门便看见站在桌前的蔺秋,纵然只是魂魄,亦可看出她的气色较从前好了许多。   尹子恩关上门,走到陆念珠身前,神色间尽是愧疚,抱拳垂首道:“陆姑娘,在下代家母向你赔罪了。”   陆念珠惊道:“尹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家母年事已高,不便事理,为奸人所误,令姑娘蒙冤,望姑娘恕罪。”尹子恩又道。   “我没能救令尊。”陆念珠道,“你还相信我?”   “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看得清陆姑娘是什么样的人。”尹子恩道,“至于家父,我想陆姑娘一定知道真相,不知能否告知于我?”   陆念珠望着尹子恩,一语不发。   “陆姑娘,你是否有难言之隐?”蔺秋问道,她看得出陆念珠神色异常。   “不。”陆念珠微微摇头,“我知道真相,也可以告诉你,余下的事,便由你自行决定罢。”   “这本来便是尹家的事,连累了姑娘,是我们的错处。”尹子恩道。   陆念珠心下一冷,背过身去,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以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向他二人讲述了那一段令她几乎丧命的真相。    ☆、第十七章 魂归明幽   不出陆念珠所料,尹子恩听罢,陷入震惊与不可置信之中。但陆念珠并不需要再去重复什么或者安慰什么,她不过是一个外人,原本便不该卷进这件家仇恩怨,为此,程乐儿已经给了她一个很好的教训,她不是圣人,没有心胸再坚持下去,做到这一步,已是仁至义尽。   蔺秋站在尹子恩身旁,望着他蒙上痛楚的双眼,心中一痛,她知道他与赵家二公子是多年的好友,如今得知亲人死于赵家处心积虑的谋害,自然是难以接受。   悲痛之余,尹子恩意识到陆念珠似乎并没有说出其父身故的缘由,便忍痛问道:“家父无端昏迷是为何?”   “我想是鬼灵子所为。”陆念珠略一沉吟,道,“他大概是被赵家收买了。”   尹子恩缓缓后退,靠在梁柱之上,道:“家父一生清明,绝非出卖朋友的小人,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陆念珠望着他紧缩的眉头,心下一颤,低声道:“也许是罢。”说过要放下,说过一切到此为止,但她望着他含泪的双眸,原本以为早已结冰的心却再度泛起涟漪,纵使她早已将这当成尹老爷自作自受的丑事,但依然不愿将此牵连至尹子恩身上,她转头望向尹子恩,终于忍不住问道:“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吗?”   尹子恩望着陆念珠,不知她此话何意。   “你想报仇吗?”陆念珠接道,“如果你想,我可以替你杀了鬼灵子和赵家少爷。”   尹子恩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他沉默片刻,道:“如果真是赵家所为,我会报仇,但不能假借你手。”他望着陆念珠,又道:“你为了这件事,已经付出了太多,也受了太多苦,我早已偿还不起。家仇重担,又岂可再令你替我担?纵是事成,百年之后,我也无颜再见父亲与家姐。”   陆念珠听罢,缓缓点头,轻声道:“你是想再亲自去查个明白。”她嘴角微微上扬,道,“既然如此,我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尹子恩望着陆念珠似笑非笑的苍白面容,心中有如千石碾压,难以喘过气来。   陆念珠似乎已经忘记了她所为何来,她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却在她转身的刹那,面前的大门打开了。   门外灯火通明。尹夫人携着一众家丁站在院中。   蔺秋因强烈的火光一阵悬念,转身躲进暗处。   尹子恩大惊,快步踏出门外,将陆念珠护在身后。陆念珠抬头望着身前高大的身影,一切的悲戚与凄酸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含泪的眼眸渗出一丝笑意。   “子恩,你干什么?”尹夫人喝道,“若不是环儿告诉我,你是不是还要帮这妖女逃走?”   “娘,陆姑娘是您堂堂正正请进府的,如今一口一个妖女叫着,难道不怕人笑话吗?”尹子恩道。   “你这逆子,这妖女杀了你爹,你还护着她?”尹夫人气道,“我已经派人去请官老爷了,她今晚是跑不掉的。”   “娘,您不能仅凭他人一面之词便断言陆姑娘是凶手,凡事都要有证据。”尹子恩极力是自己看来心平气和,“陆姑娘是清白的。”   未等尹夫人开口,陆念珠便道:“子恩,谢谢你。你不用为我担心,他们拦不住我的。”   “念珠。”尹子恩唤道,不知是否是因为陆念珠不经意间唤他为子恩,令他二人再度回到曾经那个同游道口的清晨,故而他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句“念珠”。   陆念珠露出一丝温柔而甜蜜的笑容,绕过他走出门去。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向着那由簇簇火把环绕而成的黑暗中走去。   在迈下最后一个台阶之时,陆念珠感到浑身一凉,家丁提着一桶奇怪的物事泼在了她的身上。她很快便分辨出了自己身上的味道,雄黄酒、黑狗血……想不到这些她曾经用来对付妖鬼的东西有一日会用到自己身上,她还是不能潇洒地离去,最终在尹子恩面前留下这样一个狼狈的背影,她不能再回头,不能再看他一眼,她已承受不起他的目光,不管是冷漠的,抑或是怜悯的。   陆念珠在众人的注目中缓缓前行,她走到尹夫人面前,望着她惊惧的神情,笑道:“知道这东西为什么对我没用吗?”她的眼神里含着轻蔑,笑容更深,“因为我是人,不是鬼,也不是妖。”   瑟瑟发抖的尹夫人仿佛听到了救兵的声音,她打着哆嗦的嘴唇一张一合,“你逃不掉的。”   可惜来的不只是官兵,还有鬼灵子。他的出现伴随着一团黑气,故而陆念珠一眼便将其认出。   鬼灵子跃入官兵重围,朝陆念珠走来。   陆念珠右脚后退,半扎马步,抬手拔剑,以作防卫。   “姑娘莫要敌友不分。”鬼灵子道,“老夫今日,不是来与你为敌的。”   “我向来不屑与小人为伍。”陆念珠道,“我看咱们还是做敌人合适。”   鬼灵子一阵冷笑,越过陆念珠,转脸望向尹夫人,道:“夫人,您可千万不能放了这妖女,她杀死了尹老爷,此事乃老夫亲眼所见。”   “你是什么人?”尹夫人惊道。   “他就是鬼灵子。”陆念珠率先喊道。她没有回头,但她不是回答尹夫人,她在提醒尹子恩,这个人便是杀死他父亲的凶手,他有权知道。   尹子恩浑身一震,缓缓攥紧了拳头。   一场打斗在预期之中开始。但并不是由尹子恩与鬼灵子挑起,而是由官兵挑起,依旧是为了追捕陆念珠这个在逃犯人。   陆念珠再度与公堂之外的几个武林高手交手,这几人武艺高强不知何时进入尹府,直逼她而来。她早该料到若无江湖人士在后面撑腰,如今这萧条世道的官府不会有此能耐两次三番与她过不去。   场面陷入混乱。陆念珠重伤未愈,强撑着伤病之躯以一敌五,她上回已败在这五人手中,此次自然毫无胜算。她感到颈前银铃一闪,想起书生曾道:“戴上它,如果有危险,我会去救你。”来不及思考,书生便如约出现在她的眼前,然而此次除却五大高手,还有双倍官兵与尹府家丁围攻,纵然那些人武功不高甚至毫无武功,但人多势众,不容小觑。   此时尹夫人早已在丫头的掩护下退出院外,这场激烈的打斗在尹子恩幽静的的小院中变得疯狂。   书生一人持剑与五人打斗,他手中的剑尖利而锋芒,那不应属于一位书生。   陆念珠尽管脱离了五大高手的围攻,却依旧不得不对付趁她伤重夹击而来的官兵与家丁。转身间,她看见鬼灵子越过她向屋内击去。她猛然意识到鬼灵子的目的可能是蔺秋,因为上回便是他将蔺秋拘于水中。听闻当初魔教练功手法诡异,难免此人会用鬼魂练功,这也便能解释他为何身边有黑气环绕。   尹子恩的仇恨之心早已被激发,他想起早逝的家姐与刚刚故去的父亲,浑身当即充满了力量,向鬼灵子攻去。但他毕竟只是个普通人,纵然懂得一些防身的功夫,又岂可与鬼灵子这般人物相抗衡。不出三招,便已见败势。   蔺秋听见打斗之声,从暗处走出来,看见尹子恩被鬼灵子打得节节败退,担忧不已,却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难以帮得上忙。   陆念珠见蔺秋贸然出来,心下担忧,但又被一群官兵缠上,难以脱身,更是焦急。   鬼灵子一眼便看见蔺秋,当即甩开尹子恩,一掌向蔺秋劈去。蔺秋大惊,闪避不及,一头撞在柱子之上,却整个身体穿过柱子躲过了这一掌,这时她才想起自己已无肉身,仅剩魂魄。   鬼灵子一掌劈在柱子上,心下大怒,再度出击,向蔺秋攻去。尹子恩飞身扑来制住鬼灵子。陆念珠猛然发力,震开官兵,施展轻功飞入屋中,挥剑刺向鬼灵子。   鬼灵子一脚踢开尹子恩,回身向陆念珠击去。尹子恩被他一甩撞在房顶,跌落下来,头先着地,当即昏迷。蔺秋慌忙爬到尹子恩身边,只见一股鲜血顺着他的颈下流了出来。   鬼灵子望着陆念珠身前晃动的银铃,只退不进,道:“我说过我不会与你为敌,可你也不要为难我。”   “是你不义在先,欺良压善,我岂可不管?”陆念珠道。言罢,加重力道,似乎在逼他出手。   鬼灵子黑衣带风,一团黑气朝陆念珠迎面扑来,呛得他一阵猛咳。陆念珠担忧这黑气含毒,当下捂住口鼻,背过身去,对蔺秋说道:“快出去!”   蔺秋想要把尹子恩也带出去,但她却并不能触摸到他的身体。陆念珠于是运力拖起尹子恩,一同跃出门外。她将尹子恩放在墙边,回身继续与鬼灵子打斗。   书生此时已渐占上峰,他听见陆念珠的声音忍不住回头,见她与鬼灵子打得正酣,甚是担忧,一个分身,臂上便被对手砍了一刀。他当即回击,集中精神,猛然发力,利剑扫过,将五人震出院外。而后急忙转身回到陆念珠身边,剑指鬼灵子,目光如炬。   鬼灵子与书生交手不过两招,便退出战圈,消失不见。   更多的官兵涌上前来。   陆念珠背过身去,将降魔剑对着月亮,蔺秋被吸入剑中。她抬头望着书生,道:“带尹子恩走。”   书生点头。一面退敌,一面后退扶起尹子恩,与陆念珠一同冲出官兵包围。没有了鬼灵子与那五大高手,这区区官兵于他二人自然难成威胁。   书生携尹子恩与陆念珠一同逃出尹府,上了马车,一路赶到城外。   一行人在一处破庙停下。书生将尹子恩抱下马车,安置在庙中。陆念珠则在庙外拔出降魔剑,放出蔺秋。   蔺秋瘫倒在地,看来十分虚弱。   陆念珠道:“庙里煞气太重,我已经请菩萨通融,不过担心你身子虚弱,承受不住,便只能现在这儿把你放出来。”   蔺秋微微摇头,眉头紧蹙,甚是憔悴,轻声道:“陆姑娘,我是不是已经到头了。”   “什么到头了?”陆念珠道,“别总说些胡话。方才情非得已,才用降魔剑带你走,降魔剑乃除妖所用,威力甚大,难免会伤着你,但不会有太大危险。我在这向你赔罪了。”   “不,陆姑娘,你可别折煞了我。”蔺秋道,“这不关你的事,鬼灵子那一掌虽然没有直接劈在我身上,不过威力太猛,我实在承受不住……”   “鬼灵子?”陆念珠上前望去,这才注意到她的魂魄愈发虚弱,似有驱散之势。   “我知道我已时日无多,多谢姑娘今日舍命相救,此番恩情,唯有来世相报。”蔺秋道。   “蔺姑娘,你先别急着说这些丧气的话。”陆念珠道,“你听我说,我现下即刻送你去忘忧台,饮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你便是另一个人了。”   “这是唯一的法子了吗?”蔺秋问道,她知道她这是明知故问,如若不然,她必将魂飞魄散。   “嗯。”陆念珠点头道,“我知道你此生仍有诸多未了之事,但生死有命,强求不得,过去的事便让他过去,忘了这一切,来世投个好人家,安享荣华富贵罢。”   蔺秋听罢,眼中含泪,回忆起人生区区数十年,纵有痛苦,亦不乏幸福,终不算是白活一场,唯有缓缓点头。   陆念珠拿出一道符贴递给蔺秋,道:“你进去再看看他吧。我给他止过血了,没什么大碍,只是受到撞击,一时难以清醒。”   蔺秋接过符戴在身上,感到稍稍恢复了些体力,缓缓站起身来。   “这道符仅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陆念珠道,“我在这儿等你。”   蔺秋微微点头,“多谢陆姑娘。”   陆念珠回身示意书生出来,目送蔺秋走入庙中。   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了。可惜他还在昏睡中,紧缩的眉头似乎仍在方才那场激战之中未曾逃离。他不知道她将要离开他了,这一回,是永远的离开。她不会再回来看他了,纵使回来,那个人也不是蔺秋了。也许有一日,他走在街上,看到一个妇人抱着刚出生的婴孩,婴孩的啼哭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会笑笑说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哭个没完?他不知道那个婴孩是他曾经的爱人,她回来了,她看见了他,她想喊他的名字,可是她喊不出来,她只能用哭声来吸引他的注意,尽管他不会去注意一个素昧平生的孩子。这或许便是他们最后的擦肩而过了。   蔺秋俯身望着尹子恩的眉眼,血污之后仍能看得出那份当初吸引她的儒雅,她的手指覆上他的面颊,却只能触碰到一片虚无,她早已不是与他同样的人了,她没有资格再触摸他,再拥抱他,然而过了今晚,她便连这样看着他地资格都失去了。她只是一个单薄的魂魄,他还能流泪,但泪水已经不再温热了,她忆起那独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甜蜜回忆,在那场大火之前,在那个喧闹繁华的庙会,在那个通往尹府的酒庄,在那条熟悉的街道……她的泪水落入了笑涡之中。   庙外,陆念珠撑开伞,巧儿出现在她的面前。   陆念珠递给她一叠冥币,道:“拿去打发鬼差。”而后又递给她一道暗色的符,道,“孟婆见了,会给你安排个好去处的。”   “这是阳间的东西,管用吗?”巧儿问道。   “一试便知。”陆念珠指着前方。说道:“你先去吧,我还得等蔺姑娘。”   巧儿转身望向夜雾迷蒙。   “会有鬼差来接你的。”陆念珠道。   巧儿回头看了陆念珠一眼,微微点头,迈步往夜雾深处走去。   陆念珠回过身来,正望见蔺秋走出庙口。   陆念珠走近蔺秋身边,见她神色平和,却是出乎她的意料,不过这对于她未必不是件好事。   “走吧。”蔺秋道。她走过陆念珠,随着巧儿消失的身影向夜雾凄茫中走去。   忘忧台在伫立在那夜色最深处。一个鬼差从台中出来,飘至二人身前。   陆念珠递给鬼差一叠冥币,道:“这位姑娘是小妹的朋友,还望大哥能照顾照顾。”   “是陆姑娘啊!”鬼差笑道,“我说怎么能看见小的呢!”   “劳烦大哥了。”陆念珠道。   “陆姑娘是老朋友了,交代的事,小的哪有不办的道理?姑娘放心便是。”鬼差将冥币收进了口袋,笑道。   陆念珠望着鬼差给蔺秋戴上锁链,二人便一同往忘忧台走去。   陆念珠望着蔺秋远去的身影,忽而喊道:“蔺姑娘,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尹公子吗?”   蔺秋止住脚步,僵在原地,轻声道:“没有了。”她缓缓回头,望着陆念珠,道:“不过,我有一个请求,不知姑娘能否 应允?”   “但讲无妨。”陆念珠道。   “我想请姑娘再度封存子恩的记忆,让他忘了我,忘了所有与我相关的事情。”蔺秋道,她的语气无比真诚而笃定。   陆念珠没有料到她竟会如此请求,惊愕之余,不知如何作答。   “陆姑娘。”蔺秋再度开口道,“让他忘了我,一心一意的爱你。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也是我所能给你的,唯一的答谢。”   “不,你太小看我了,也太小看他了。”陆念珠摇头笑道,“我可以让他忘了你,但我不能让他……”她心中疼痛难忍,再也说不下去了。   “陆姑娘,如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蔺秋道,“只是在我未出现之前,你们本能成为一对眷侣。所以我……”   “是我来得迟了。”陆念珠笑中含泪,“我明白你的好意,只是你这又是何苦,被一个人念着,记着,不是莫大的幸福吗?”   蔺秋的唇角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她的泪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柔声道:“永久的遗忘是最好的怀念。”   陆念珠心中登时如一股清泉涌过,她望着蔺秋,眼眶微红,点头道:“我懂了,我答应你。”   蔺秋嘴角含笑,垂首以表谢意。   夜雾茫茫,鬼差与蔺秋的身影很快与忘忧台融于一体,一同消失在夜色深沉之中。   叹我孤魂归明幽,笑我他生九重楼。   诸事渺渺同舍利,黄泉实苦幸埋愁。    ☆、第十八章 师徒再遇   晨光缥缈,朦胧中驱散了一夜的阴霾,醉人的朝霞穿过天边的游云投入大地的怀抱。   陆念珠站在一棵枯柳之下,骤然感到脸上一滴冰凉,本以为是朝露,抬起头来,才发觉柳枝已枯,初冬的寒风迎面吹来,她伸手触摸颊上的冰凉,而后将手指放在鼻尖,竟嗅到了雪的气息。   不知何时,萧索的西风已成了凛冽的北风。而她,永远行走在这风雨之中。   尹子恩睁开双眼,阳光扑面而来,他在洋溢的曙光中缓缓起身,仿若顷刻间消除了一夜的疲惫,洗尽了昨日的尘垢,重获得崭新的生命。   陆念珠缓缓回身,望见尹子恩正一步一步地从庙门走出,他望着她,平静的眼眸里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他正向她走来。   陆念珠于是也回过身去,面向尹子恩,她上前迈出几步,在他面前驻足。   “念珠。”到底是尹子恩先开了口,他的语气轻快,神色明朗,一如陆念珠初见他时那般温文尔雅,浑身渗透出阳光的味道。“你怎么也在这儿?”他问道。   “你不记得了吗?”陆念珠故做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她望着尹子恩茫然的神情,又叹了口气,道,“昨晚你受了伤,大概是病糊涂了吧。”   “昨晚?”尹子恩眉头轻皱,仿佛在极力回忆着什么,然而终是徒劳,脑海里一片空白,“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吗?”   “昨日你送我出城,结果遇上了土匪……”陆念珠道,“你为了救我,受了伤,不过幸好不算严重,我已经帮你止过血了。”   “送你出城?”尹子恩不由一怔,“你要走吗?”   陆念珠心下一颤,她凝望着尹子恩,真切地感受到他眼神中的那一丝不舍与挽留,这于她已是莫大的幸福,但她却不得不将这份幸福拒之门外。“嗯。”她微微点头,“我家里有些事,赶着回去。”   “紧要吗?”尹子恩问道,见陆念珠不语,方才意识到这话问得不妥,笑道,“瞧我尽问些没用的话。你这般焦急,定是要事,为我耽搁了一晚,我当致歉才是。”   “言重了。”陆念珠垂首道,“若非送我出城,你也不会无端受伤,是我该向你道歉。”言罢,她微微抬眸,望向尹子恩,面上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道,“这些日子,承蒙你多照顾,这份情谊,念珠将永远记在心上。”   “你我相识已久,已是朋友,又何必如此客气?”尹子恩道。   “是,能结识尹公子这样的朋友,真乃我三生有幸。”陆念珠道,她平和的表情下是酸楚的心境。   “念……陆姑娘。”尹子恩似乎已感到她这份突如其来的疏离,不自觉地换了语气,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会回道口来吗?我们还能再见吗?”   “会的,会的。”陆念珠点头,她答得无比郑重,心潮澎湃,几乎要渗出泪花,“我们会再见面的。”   “陆姑娘。”尹子恩望着陆念珠,似有满腹话语却无从开口,唯有以沉默相伴别情。   “既然你已无大碍,我便可以放心上路了。”陆念珠轻声道,她的目光移向不远处的书生与两匹马,再度回首对尹子恩笑道,“子恩,后会有期。”这是她最后一回放纵自己。她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再见了。   陆念珠前行上马,没有再回头看尹子恩一眼,她不知道他是否曾面对她的背影呼唤她的名字,但即便有,那呼声也被淹没在风中了。   扬鞭数里,策马回首,已不见尹子恩的身影,唯有道口的城门在熹微中安静地伫立。   书生望着陆念珠的目光在霞光朦胧的城门中久久停留,回过头来,一滴清泪划过脸颊,却于转瞬之间被风揩去。这凄凉的,萧索的,是年最后一缕西风。   岭阳于道口之南,虽相隔不远,但也耗费了几日的行程。到达岭阳之时,正逢午后,温暖的阳光亲吻着面颊,为这个静谧的小镇增添了一抹梦幻的色彩。便是在这一刻,多日的苦寒凄冷尽消,唯留明媚的日光下金色的温存。   酒馆久未打理,已落满了灰尘。陆念珠放下行李,打开窗子,让阳光照进幽暗的屋子,送来飘零的花香。这时节繁花已落,万物凋敝,这股悠远的清香,显得那般飘渺,又是那般醉人。   书生推开里门,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他拿出扫帚将屋里屋外细细地打扫了一遍,扬起的灰尘呛得他一阵猛咳。   日光不知不觉已经散去,夕阳染红了天边的云彩,轻柔的晚风穿过窗子迎面吹来,吹起陆念珠鬓角的碎发。窗外的落叶随风肆舞,对书生半日的辛劳视若无睹。   书生放下扫帚,揩去额上的汗珠,回过头去,透过窗子,望着晚风中陆念珠安详的面容,静谧的侧脸,如水的目光在岁月里悠悠流淌,未曾为那飞舞的黄叶所扰,百转千回,终流入他的心底,成为彻骨的冰凉。   暮色四合,陆念珠方才惊觉自己已在窗前静坐了半日之久。窗外老景依旧,而她却再不能似从前般潇洒自在了。然而重回岭阳,明明是为了摆脱羁绊,但身已在此,却仍是感到有如枷锁环绕,负重不堪。她缓缓起身,拿起桌上的茶壶,一股淡淡的茶香沁入鼻间,她猛地打开壶盖,果见壶底躺着几片残留的茶叶,她的眉眼霎时舒展开来,笑道:“他来了。”   书生因陆念珠突如其来的喜悦惊奇不已,还未来得及询问,便见陆念珠趴在窗口张望,看见书生,笑道:“我师父来了。”   陆念珠四下寻找,她欢喜地跑进跑出,一一查看各个房间,却并未能见到她期待已久的师父,空寂的院落只有她与书生二人相视无言。她的笑容渐渐逝去,垂首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大门外的街道亦因天色渐暗而愈发冷清了。   “小姐。”书生走来与她席地而坐,“你说的是云希道长吗?”   “嗯。”陆念珠点头道,“那是他最喜欢喝的茶,听我爹说,师父他第一回来我家,我爹给他泡的便是这种茶。他喝了很是高兴,答应收我为徒。后来我爹便在家里常备了这种茶。”   “那许是道长来过了。”书生道,“会否因家中无人,便先行离去了?”   陆念珠垂下眼帘,微微一叹,再也不发一语。   长夜逝去,东方泛白,天气转阴,寒风为整个岭阳蒙上了一片萧瑟的气息。   陆念珠在睡意朦胧中,听见书生若有若无的呼唤,她睁开惺忪的眼睛,正看见书生站在窗外喊道:“小姐,云溪道长来了。”   陆念珠听罢,登时睡意全无,急忙整理好衣衫,下床洗漱梳妆,往酒馆跑去。   酒馆离她的卧房仅有一墙之隔,待她绕过短墙,从后院进入酒馆,正望见云希道长站在门前,长身而立,器宇不凡。   陆念珠不由得笑逐颜开,她欣喜地唤道:“师父。”疾步奔上前去,单膝跪地,拱手拜道,“徒儿拜见师父。”   “珠儿。”云希道长扶起陆念珠,示意她一同坐下,笑道,“为师算出你今日回来,不料你竟早到了一日,看来师父也老了。”   “是徒儿在路上换了匹快马,特意回来迎接师父。”陆念珠笑道。   “瞧你这丫头,说起假话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云希道长道。   陆念珠面上一红,又道:“师父可是已来过岭阳?”   “嗯。”云希道长点头道,“半个月前,我来过一次,当时只有一个伙计看门,不过他也心细,给我泡了壶茶……”   “哪里是他心细?是我交待他的。”陆念珠语气得意,“不过话说回来,师父怎生突然想起徒儿了?”   “想来自从放你回家,你我师徒二人便未曾见过面了。”云希道长笑道,“一晃五年,你也长成大姑娘了,我这做师父的怎能不来看看我这位得意弟子呢?”   “师父。”陆念珠声音忽而放低,神色亦黯然下来。   “怎么了?你这次去做的那家生意,去了这么久?”云希道长问道。   “是我做的最后一次生意了,自然要久一些。”陆念珠答道,“我打算收山了。”   “哦?这才出道几年,便要收山?”云希道长笑道。   “师父。”陆念珠抬头望向云希道长,“徒儿自知学艺不精,仍想追随师父左右,不知师父能否准允?”   “这……”云希道长似乎有所犹豫,“你天资聪颖,又肯苦练,年纪虽幼,已学成我七成功夫。当初肯放你回家,也是出于此由。后来听闻你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声,为师亦甚为骄傲。只是今日为何……”   “师父,自家父故去,徒儿便只剩下师父一个亲人了。”陆念珠道,她望着云希道长,目光真挚,恳切地说道,“实不相瞒,徒儿这最后一单生意的确是受了大挫,深感自己学艺不精,不愿再如此害人害己,只想再追随师父精进武艺……更想从今往后侍奉在师父身边,以尽孝道。”   “看你的样子,是在外面受了气。”云希道长道,“不过以你的性子,不以牙还牙,而是这般深刻自省,着实叫我惊讶。”   “这其中,自然有诸多缘由,一时间也难以说清。”陆念珠道,“但有一事,务请师父明白,那便是,徒儿此刻绝对是真心真意,恳求师父允我再度追随您身边。”   书生站在后院,心中沉闷不已,他知道若是云希道长答应,那么陆念珠势必将会离开他,而且,也许永生难以再见。他似乎从未如现下这般清楚自己在陆念珠心中的地位,是那般无足轻重。但他已无需为此难过,因为不论是从前,抑或是现在,他在小姐眼里都是一文不值。他想着,不由自嘲地笑了。 ☆、第十九章 堀州之战(上)   云希道长终究是疼爱弟子的,他轻声一叹,道:“为师早已算出你将有场大劫,故而亲至岭阳看你。不料,终是来迟了一步。”   “师父。”陆念珠凄楚的神情终于点染了一丝笑颜,她道,“徒儿就知道师父不会不管珠儿的。”   云希道长笑道:“珠儿,你天资聪颖,不过七年的功夫,便学了为师半辈子的修为,为师是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可是……”   “珠儿。”云希道长语重心长,“为师此言非虚,你年纪尚轻,虽有一身武功,但心智究竟不够成熟,此番重败而归,是受了人情拖累。你须得好生自省,万不可自暴自弃,一蹶不振呐!”   “人情拖累”四字令陆念珠心中一痛,回想起当日公堂之上程乐儿漠然的神情,即使时隔多日,依旧将她这一颗心刺得千疮百孔。   “徒儿明白。”沉默良久,她终于开口道。   “珠儿。”云希道长道,“为师此行,还有一事,须得知会于你。”   陆念珠微微抬头,望向云希道长,道:“师父请讲。”   “你在道口耽搁数日,恐怕不知江湖上出了大事了吧。”云希道长道。   “哦?”陆念珠奇道,“何事?”   “你可知这半年以来,魔教蠢蠢欲动,想必不出数日,中原便不得安宁了。”云希道长叹道。   “魔教?”陆念珠微微蹙眉,“听说很久以前,魔教曾想入侵苗疆,进而统治中原。当时的武林盟主为免唇亡齿寒,率一众武林人士赶赴苗疆,协助苗王驱除魔教,数年以来,魔教都未敢再犯中原。”   “但如今,封陵巨变已过十年,武林群龙无首,亦已十年了。”云希道长道,“魔教早已蓄势待发。”   “既然当年的武林盟主名震江湖,又为何会死于一无名小辈之手?”陆念珠问道,“而且盟主故去十年,武林都未能推选出一位新盟主来。师父可知这其中缘由?”   “当年柳乘天因驱除魔教,大胜而归,故受天下英雄敬仰,算得上一代枭雄。只因曾经与人结怨太深,才枉送了性命。”   陆念珠听罢,亦是一叹,道:“我虽未亲身经历,但也对当年封陵的惨况有所耳闻,真是可惜。”她顿了顿,又转头望向云希道长,道:“只是不知当日杀死盟主的人为何在那一战之后便失去了踪迹?能有本事打败武林盟主,竟没有野心取代盟主的位子吗?”   “大抵是只为私仇而来吧。据说自那以后,谁也没见过这个人。”云希道长道,言罢,他悠悠一叹,道,“罢了,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妄论无义,还是谈谈眼下如何应付那魔教卷土重来吧!”   “师父身为正派中人,保卫中原,自是义不容辞。徒儿自知愚钝,但总算有些力气,如若师父不弃,请带徒儿一同前去剿灭魔教。”陆念珠道。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晶亮的光,热切的企盼随着这份光亮一同在乌黑的双眸里燃烧。   “师父明白你的心情,告诉你这事,也是希望你能尽快振作起来。毕竟前路漫长,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做。”云希道长道。   “那师父是答应了?”陆念珠问道,眼角眉梢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   云希道长笑着点头。   “多谢师父!”陆念珠喜道。   “你先别急着高兴,魔教此番卷土重来,实力定然大增,不容小觑。况且魔教武功与我们并非一路,多是些旁门左道,邪佞之术,故而危险重重啊。”云希道长面露担忧。   “魔教再怎么厉害,也只不过同我们一样,凡人罢了,而师父与珠儿都是跟鬼打过交道的,难道还怕凡人不成?”陆念珠道。她的语气轻快,仿若重拾了曾经被她丢弃的自信。   “珠儿,你不知道,人要比鬼可怕多了。”云希道长的声音愈发低沉,渗出一丝沉重的哀伤。   “师父。”陆念珠收起笑容,神情严肃,道,“人也好,鬼也罢,便是天皇老子来了,我也不怕。念珠自幼得师父教导,深知习武不只是为强身健体,更要将一个‘义’字放在心头,为民除害,替天行道,方不枉费一身武功。”   “说得好。”云希道长笑道,“不愧是我云希的弟子!”他站起身来,面向窗外,又道,“如今魔教已经占领了苗疆,很快便会入侵中原,浩坤连同五大门派已结成同盟,共迎大敌,你我须得即刻赶往堀州,那里是中原武林各派聚集之处,距苗疆仅有百里之隔,必将成为魔教下一个落脚点。”   陆念珠亦站起身来,走到云希道长身旁,道:“徒儿这便去准备,今日便可启程。”   “不。”云希道长回身道,“你昨日刚回来,今日便让你跟我走,未免太不近人情。还是再歇息一晚,明日启程不迟。”   “也好。”陆念珠点头道,“我这就去给师父收拾间房。”   “我若不来,你这酒馆怕是难开张啊!”云希道长笑道,“给我一间上房便是。”   “遵命。”陆念珠笑道。   酒馆久未开张,积尘已久,索性有书生帮忙,两人忙活了一个下午,方才将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收拾了一间上房出来。   陆念珠拂去身上的灰尘,坐在门外洗了把脸,双手在凉水里浸得通红,一阵寒风吹过,盆中的水面漾起点点波痕,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发丝因沾染了水滴而贴在颊侧,一丝清凉从心底滑过,仿若前尘往事均已随风逝去。她不由释然地笑了。   书生站在门内,望着陆念珠的背影,眉头不由紧蹙。   “怎么了?”陆念珠不知何时回过身来,走近屋内,望见书生复杂的神情,问道。   “没什么。”书生面上一怔,微微一笑,“只是有些累了。”   “那你快去歇着吧。”陆念珠道,“工钱方面不会亏待你的。”她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小姐。”书生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明天就走吗?”   “嗯。”陆念珠点头道,“我这一走,怕是短时间内难回得来,我知道这酒馆生意不好,你若是等不及,便无需为我耗着,关上酒馆,再谋生路罢。”   “小姐,既然你明天就要走了,那我也不会留下。”书生道,他望着陆念珠惊疑的眼神,顿了顿,又道,“有一句话,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留在岭阳八年有余,绝不是为打个散工,混个口粮;跟着你走南闯北,也不是为了打个下手,挣点闲钱,而是为了……”   “书生。”陆念珠骤然开口,打断他的话。   书生却不由得笑了,“原来小姐知道。”   “我知道,但还是不想听你亲口说出来。”陆念珠低声道。   “为什么?”书生道,他的眼里含着深切的落寞,“说与不说,都是我的事。”   “因为我怕,我不敢承担,也承担不起……”陆念珠微微抬头,却不敢直视书生的眼睛,“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作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从来没有想过……直到经历了这件事,你不再需要我这个师父了,你可以保护我了,这些年,其实你也过得很不痛快吧,但是你还是没有离我而去,一直待我那么好,我真的感激不尽。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我们能这样做一辈子的朋友。”   “小姐。”   “既然你已选择离开,便不必再叫我小姐了。”陆念珠微微一笑,道,“叫我念珠吧,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书生望着陆念珠,眼里流露出无尽的神情,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唤道:“念珠。”   “书生,你文采不弱,武功又好,不管到哪儿,都会成为人上人。我庆幸,我曾有过你这样的朋友。”陆念珠道。   “若是我说我想同你一起到堀州去呢?”书生望着陆念珠的眼睛,郑重地问道,“你会拒绝吗?”   陆念珠一怔,旋即笑道:“如果是为了对付魔教,你我自是志同道合,我又何须拒绝?”   “好。”书生道,“这一回,我要和你并肩作战。”   二人相视一笑,先前的不快一扫而空。   从岭阳至堀州着实需要一些时日,书生依旧作为陆念珠身边的徒弟随她与云希道长一同启程,但从这一日开始,陆念珠知道,她与书生之间再也不可能如以往那般亲密无间了。面对这份她无法回应的感情,她唯有躲避,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尽管这对于书生来说,算不得什么恰到好处。   初雪过后,便只剩下凛冽的寒风。一路南下,却并未如预期般气候渐暖,冬愈发深了。   云希道长并不怎么熟识书生,但见陆念珠对他很是信任,便应下与他同行,只当是多个帮手。他虽功力深厚,却也是经历了几日的舟车劳顿,方才看出书生身怀武功,不禁暗道此人隐藏的功夫如此精妙,更是不知陆念珠对之了解几分,心中暗暗担忧,又不便当面揭穿,想着到了堀州,再避开书生,与陆念珠好生谈谈。   堀州地处西南,是苗疆至中土必经之地,盛世常有贸易往来,近年世道萧条,战事不断,倒成了兵家必争之地,经堀州可直捣京城,故而已有众敌来犯,百姓流离,凄苦不已。从前长居于此的武林各派亦纷纷迁徙,唯留几大实力雄厚的门派,协助朝廷抗敌。哪知庙堂之乱未平,江湖风波又起,魔教此番卷土重来,不只是武林一件大事,甚至惊动了皇帝,忙派钦差请各大门派掌门入宫,游说他们务必抵御魔教,为朝廷分忧,日后定有重赏。江湖人士哪里会在乎皇帝的赏赐?反倒是“义”字当先,如当年武林盟主一般,将驱除魔教作为己任,当即结成联盟,共御大敌。   三人行至堀州,已过了大半个月。堀州形势大变,魔教已经侵入,与六大门派僵持数日,两方难分胜负。   云希道长带陆念珠见过浩坤掌门云泽道长与诸位师兄弟,陆念珠曾在浩坤派习武数年,对浩坤派众位弟子十分熟悉,久别重逢,却并无功夫叙旧,一头扎进丘山,共商讨贼之事。   丘山乃是各大门派在堀州的聚集之所,亦是堀州的最后一道防线,丘山以南,亦是魔教的地盘,若是丘山失守,堀州自然也会落入魔教之手,故而此地十分险要。   是夜,浩坤派聚集在丘山帐中,就近日的战况商讨下一步的行动。   浩坤派掌门云泽道长首先分析形势道:“魔教此行势在必得,魔王赱曦与王后明若亲征,这两个人联手,可抵中原大半高手,更何况还有魔教的护教将军姜氏一族,据传姜门此代仅剩姜孟一人,但他在十年前收养了一个义子,这个义子得他真传,比他更加心狠手辣。除却这四人,魔王赱曦背后还有一股暗卫势力,不在明面上出现,只在背后出刀,是西域有名的杀手组织,在魔教内部,与姜氏一族平分天下,此次进攻中原,暗卫必在其列。”   云希道长听罢,叹道:“想不到形势已经这般严峻,掌门师兄,小弟来迟了。”   “你来得虽迟,却带来了个好徒儿。”云泽道长笑道,“珠儿自幼武功不凡,有她在,当是为我六大门派出了一份大力啊。”   “掌门师伯言重了,念珠实不敢当。”陆念珠垂首答道,言罢,她微微抬头,望向云泽道长,问道,“听闻六大门派的高手均驻守在此,为何今日只见得我浩坤派的师兄弟呢?”   “丘山是我们几位掌门定下共商军情之地,但其他门派原本在堀州有自己的地方,自然不必日夜守在丘山。”云泽道长道, “待明日,若那魔教再来进攻,你便能见到其他门派的高手了。”   “原来如此。”陆念珠点头道,“看来,堀州并非只剩下丘山尚未失守,而我们也并未如传言般处于下峰。”   “虽然形势没有传闻那般恶劣,但魔教委实实力雄厚,我中原武林难以与之长期相抗啊!”云泽道长叹道。   “师兄不必过于忧虑。”云希道长劝道,“既然六大门派已经结盟,必然不会轻易倒下,魔教虽强,终究是邪门歪道,邪不压正,咱们可不能先自惧了他。”   “师弟说的是。”云泽道长道,“现下你们也知道当前的形势了,这几日魔教时时来攻,定要提高警惕,万不可懈怠。”   “是,谢师兄提醒。”云希道长道。陆念珠亦点头应下。   云泽道长注意到一旁的书生始终未发一言,不由问道:“这位小兄弟是……”   “师伯,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来帮忙的。”陆念珠忙道。   书生上前作揖道:“在下刘赟,见过掌门。”   云希道长注意到此时书生已不再有意隐藏武功,而是步伐有力,似乎有意在云泽道长面前显示功力。   陆念珠显然也注意到书生非同往常的行径,尽管她早已见识过他的武功,但今日一看,仍是为他步伐中散发出的内力而震惊不已,她想书生显露武功大抵是希望云泽道长看出他武功高强,有助于他们对抗魔教,从而同意他留下来。   云泽道长果然看出书生武功不凡,于是笑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刘大侠如此深明大义,我云泽佩服不已,日后驱除魔教,定离不开刘大侠的帮手。”   “掌门太看得起刘某了。”书生颔首笑道。   “刘大侠不必客气。”云泽道长笑道,“老夫年纪虽长,眼却没花,刘大侠的武功决不再老夫之下啊!”   “不敢,不敢。”书生拱手道,“在下年纪尚轻,初学武功,不知收放,故而被掌门一眼看出,哪里比得上掌门武功收放自如,出神入化呢?”   此话一出,不只是云希道长,就连陆念珠也是心下一沉,书生明明瞒着她藏起武功那么多年,如今却说自己不知收放,可知此人绝非她想象的那样简单。但他们毕竟朝夕共处多年,她也委实如她所言的那般将他当作最好的朋友,故而实不愿在此对朋友如此猜测,当即垂下头去,移开眼神,逼自己忘却适才的想法。   云希道长侧目望向书生,见他身材挺拔,谈笑风生,气质亦早不同于初见时站在陆念珠身旁的那个小伙计了。看来云泽掌门对他很是喜爱。云希道长不由得愈发担忧,暗自后悔带他一同前来。   待出了帐子,云希道长唤住陆念珠道:“珠儿,到师父那儿去一趟,师父有话对你说。”   书生见状,便主动退后一步,道:“那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陆念珠回头望向书生离去的背影,心底忽如一阵阴风吹过,骤感瑟瑟冰凉。    ☆、第二十章 堀州之战(中)   夜色凝重,稀疏的星辰在深沉的夜幕下显得黯淡无光。   陆念珠跟着云希道长进入帐子,刚刚站定,便听云希道长开门见山道:“对于刘赟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我……”陆念珠一时语塞,她的眼睛木然无光,仿若所有的记忆都随之化如死灰,“我不知道。”   “当初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云希道长抬高了声音,似乎含着一丝怒气,他望着陆念珠,郑重道,“珠儿,这不是小事,如今这正邪对峙的紧要关头,若是魔教奸细混了进来……”   “师父。”陆念珠急声道,“他不是魔教奸细。”   “你已经承认对他无所了解,此刻何以如此笃定?”云希道长斥道。   “我知道他有很多事瞒着我,我想他一定有他的苦衷。而我却不能因此对他胡乱猜忌。”陆念珠道,她望向云希道长,目光诚挚,“师父,这件事交给我,我一定弄个清楚,决不会因此而使浩坤与诸门派受损。”   “眼下掌门师兄对刘赟很是欣赏,而他又是我跟你带来的,故而你我都不便多说什么。”云希道长道,“也好,你既然有此心意,便尽快把他的底细查清楚,莫要误了大事。”   “多谢师父,徒儿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陆念珠颔首作揖,沉声说道。   陆念珠离开云希道长的住处,并没有直接去找书生,她站在丘山的山头,寒风如同刀割,吹起她的发丝,缭绕在面颊之上,寒冷与疼痛带给她不属于夜晚的清醒,她伫立在凄风寒夜的山巅,宛若被遗弃在尘世之外,这种难得的清静之感令她感到一份异常的愉悦。   但这份愉悦注定是短暂的,黎明终会到来,有些事也终将面对。   陆念珠并未来得及见到书生,一场大战便猝不及防地爆发了。是日清晨,魔教大将姜孟率一众魔兵向丘山突袭,云泽道长立时率众弟子迎敌,无奈此时五大门派分散各地,丘山孤立无援,不由立处下峰。   陆念珠听闻云泽道长、云希道长与三位师兄深陷重围,急忙带领浩坤弟子下山营救,途中,正遇上同样赶往山下的书生。二人四目相对,却并未在彼此的目光里多作停留,而是不由分说地一同往山下奔去。   丘山脚下,杀气弥漫。陆念珠持剑加入战圈,引来姜孟的注意。姜孟是魔教的护教大将军,鹤发须眉,身材高大,武艺高强,有“西域第一勇士”之称。如今虽年逾半百,依旧是英姿飒飒,风采不减当年。陆念珠一眼便认出姜孟,暗叹此番气魄,人间着实少有,心知自己面临的对手非等闲之辈,故而更是谨慎。   魔教的武器与中原大不相同,奇形怪状,个个威猛。且看那姜孟手提长刀,向陆念珠刺来,刀锋尖利,白光闪烁,甚为骇人。书生当即飞身上前,举剑打开姜孟手中长刀,抢在陆念珠身前与姜孟对战。陆念珠来不及上前,便再度陷入魔兵围攻,她回身迎敌,降魔剑发出无穷威力,使得魔兵于一时之间难以靠近。   狂风大作,乱石飞舞。   陆念珠眯着眼睛,隐约看见书生被打出战圈以外,姜孟再度提刀而来。她被魔兵围绕,无法脱身,此时姜孟来势凶猛,心下大骇,正思忖对策之际,却见姜孟忽而调转方向,向云泽云希二人攻去。陆念珠大惊,当即凝聚全身力量,挥动降魔剑,默念咒语,霎时金光四射,魔兵被震开十里。她从侧面向姜孟进攻,姜孟反手回击,陆念珠紧握剑柄,姜孟内力强大,她唯有死命支撑。   这时却忽而传来一阵历喝,人声攒动。回头望去,原是五大门派已相继赶来,但这救兵均是历经大战,伤痕累累而来。姜孟显然未料到这些人会突然出现,恍神之际,已被陆念珠抬手反击,跌下马来。陆念珠乘机上马,猛然发力执剑向姜孟刺去,姜孟急忙闪躲,仍是被刺中右腕,鲜血溅至降魔剑身之上。   云泽云希趁此混乱之际猛然回击,从魔兵围攻中突袭而出。五大门派的掌门纷纷带伤加入战圈,战锋陡转,魔兵节节败退。姜孟右腕受伤,唯有左手持刀,力道自然不足,只能勉强自保,难以挽回败势,无奈只得下令撤退,落败而逃。浩坤众派虽然小胜,但均已伤重,自不可再去追击,只能回营休整。   此番来到丘山的五大门派均在昨夜遭遇魔教偷袭,伤亡惨重,只有几位掌门和武功较高的师兄逃了出来。魔教采取各个击破,本是胜券在握,故而姜孟见到五大门派仍有生还有片刻的震惊,方才被陆念珠找准时机回攻得手。   陆念珠送伤重的师兄弟上马,回头望去,正看见满脸血污的书生,显是经历了一场恶斗。她心中一痛,走上前去,问道:“你还好吗?”   书生抬袖揩去嘴角的血迹,微微点头。   “你又救了我。”陆念珠轻声道,“对不起。”   “为什么这么说?”书生问道。   陆念珠察觉到他目光里德疑惑,移开眼神,低声道:“没什么,我是想谢谢你。”   “念珠。”   陆念珠回过头去,望向书生,脸上露出一丝明媚的笑容,柔声道:“走吧。”   这声音有如一阵春风拂过面颊,带给书生不属于寒冬的暖暖春意。   除却浩坤派以外,中原仍有还有华山、昆仑、崆峒、武当、朱山五派,均是实力强劲,享誉武林。然而此番却齐齐败在魔教之手,当真是奇耻大辱。拼死求生,立誓雪耻。   云希道长略通医术,一一为伤员包扎,众人之间气氛十分凝重。   云泽道长首先打破沉默,他道:“看来此次魔教是分头出动,各个击破。”   昆仑掌门道:“魔教在华山、崆峒、武当、朱山与我五派取胜,姜孟却只是小败,影响不了大局,他们必将很快再度袭击丘山。”   “不错,我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不能再给魔教任何可乘之机。”崆峒掌门接道。   众人正相讨论,忽而有一华山弟子道:“这位姑娘好生面善。   陆念珠惊觉他是指自己,毕竟她是此地唯一的女子。   云希道长一面为伤员包扎,一面笑道:“这是我浩坤派俗家弟子。”   陆念珠起身拱手道:“小女子陆念珠,见过诸位掌门,师兄。”   “你就是陆念珠?”那华山弟子当即站起身来,惊道。   “陆念珠!”另一昆仑弟子亦站起身道,“我说怎生如此面熟?”   云希道长奇道:“两位兄弟可曾结识我这徒儿?”   “道长,此人当真是浩坤弟子?”华山弟子道。   “自然。”云泽道长答道。   “道长定是受了她的欺瞒。”崆峒弟子亦站起身来,道,“此人曾勾结西域山君,暗害道口尹家,早已是臭名远扬,哪里称得上什么浩坤弟子?”   陆念珠大惊。   “不错。”朱山掌门亦道,“道口赵家与尹家乃是世交,曾求助于朱山,老夫已查明一切,对此人下了追杀令,不料被她逃脱了。”   “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救走她的。”朱山弟子道。   陆念珠望见这名朱山弟子,登时明白一切,此人便是当日在道口衙门围攻她的五大高手之一。   云希道长一怔,望向陆念珠。   陆念珠忙道:“师父,那件事是有人陷害,我曾告诉过您。”   云希道长微微点头,回头对朱山掌门说道:“道口的事念珠的确对我说过,想必是个误会。”   “误会?未见得吧。”朱山掌门道,“道长爱徒心切,但也不能不明是非啊!尹家一案,道口官府早已记录在册,老夫也曾亲眼目睹西域山君与您这位徒弟私会,事实确凿,不容有疑。”   陆念珠不由得攥紧了衣角,下唇微微颤抖,满腹的辩解在此刻的焦灼之中一字也说不出口。   “此案有赵尹两家共同作证,绝不可能有假。”华山弟子道,“道长,您可不要受她的花言巧语欺骗。”   云希道长欲再言,却只见各门派弟子剑已出鞘。   云泽道长忙上前道:“既然诸位言之凿凿,我浩坤亦不可能全然不信。只是陆念珠终究是浩坤弟子,贫道身为掌门自然有责任将此事来龙去脉查个清楚明白,倘若陆念珠果真如诸位所言做了伤天害理之事,我浩坤派绝不姑息;倘若不然,也免得诸位错杀好人。”   “道长既然如此说,我等也不便多做纠缠。”朱山掌门道,“不过,此后的战事,此人决不能参与,以免其贼心再起,勾结魔教,为祸武林。”   “这……”云希道长面露难色。   “罢了,贫道答应便是。”云泽道长道。   陆念珠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嘴角勾起一道若有若无的弧度,似笑非笑。   不知不觉间,暮色已然四合。 ☆、第二十一章 堀州之战(下)   众人经过商议决定先将陆念珠软禁在一间营帐里,此时书生也被各派视为公敌,但待寻他之时,却已寻不得他的踪影,于是前来逼问陆念珠书生的去向。陆念珠却自被华山弟子指认为凶手之后,便不发一言,对于书生之事,自然也不会开口多说一句。众人虽然气愤,但因已经答应了云泽道长,故而也奈何不得她。   陆念珠掀开帘子,望着漆黑的夜幕中一轮高悬的满月,寒冬圆月,着实少见,但她的心却早已是残缺不全,这皎洁的月光映在万物凋敝的大地上,不能给予她丝毫的慰藉。   夜色中,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帘外。   “念珠。”书生历经奔波早已风尘仆仆。   陆念珠惊道:“你来这做什么?”   “我来带你走。”书生答得不假思索。   陆念珠听罢,忙探出头去张望,只见四周守卫已然倒地。   “放心,他们没死。”书生道,他伸出手来,欲拉陆念珠出来。   陆念珠却轻轻后退,摇头道:“我不能走,我若走了,便会被当作畏罪潜逃。”   “你在乎这些?”书生问道,他望着陆念珠,目光怔然,“你曾经说过,你不在乎骂名……我以为……”   “第一回,我确实以为自己不在乎。”陆念珠的眼里闪烁着一丝泪光,“可这是第二回,我怕了,我真的害怕会再经历一次那种彻骨的疼痛……我怕整个世界都会与我为敌,我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可以与所有人对抗,我怕……”她步步后退,颤抖的身躯,仿佛随时都能跌倒。   “念珠。”书生再也忍不住快步上前,一把抓住陆念珠的手,道,“你留在这里,只会更怕。”   “那我能去哪儿?”陆念珠沙哑的声音里含着她撕心裂肺的呼喊,“你说要带我走,你要待我去哪儿?我已是中原武林的公敌,又与魔教大将结下梁子,天下之大,哪里有我容身之处?”话音未落,她已是泪光盈盈。   “不。”书生的目光坚定而执着,他望着陆念珠,沉声道,“有我在,便一定有你的去处。”   陆念珠感受着书生的掌心传来的温度,垂眸间泪水已打湿了他的手背,她的声音开始哽咽,“可是,我想彻底地摆脱这个罪名,像从前一样,无所牵绊地活着。”   “我懂了,念珠。”书生缓缓放开她的手,“我会帮你达成这个心愿的。”言罢,他深深地凝望了陆念珠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迈出帐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陆念珠终于支持不住,踉跄一退,跌倒在地。泪水肆意地划过脸颊,转瞬被凛冽的寒风揩干,只留下刺骨的疼痛令她面如刀割。   书生便这样彻底的消失了,一连数日,未曾听到过他的消息。各派联盟对敌魔教,无暇顾及陆念珠的事,自然对书生的去向亦不再追问。   转眼,陆念珠已被软禁半月有余,期间,丘山诸人或胜或败都已与她无关。她初时打败魔教的热情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一颗麻木不仁的心,等待着一个未知的结果。   终于,一个小胜魔教的午后,她被几名正派弟子带到众位掌门面前。在丘山脚下,她见到了程乐儿。   今日的程乐儿,潦倒不堪。她跪坐在寒风中,发丝被吹得凌乱不已,面上因风尘沾染的污垢久未清洗,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陆念珠望着她的模样,竟不由得笑了。笑后,却是阵阵凄酸。   程乐儿见到陆念珠,蹒跚着爬到她身前,泪水滑过颊上的血污而变得浑浊,她凄楚的目光投向陆念珠,颤声道:“念珠,都是我的错,我已经告诉他们了,是他们不相信……我什么都说了,我真的都说了,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   陆念珠意识到程乐儿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很可能是书生的手笔。但她并不想多说什么,在此之前,她也未曾料到她的心竟然这么狠,狠到面对这样的程乐儿,依然无动于衷,甚至幸灾乐祸。那又如何?是程乐儿先负了她,她为何要对背叛自己的人心怀怜悯?即便她此刻死在了她的面前,她也不会为她掉一滴眼泪。   “你这妖女,从哪儿找来个疯子,为你脱罪!”朱山掌门叱道。   “我不是疯子!我说的都是真的!”程乐儿回身喊道,“都是我的错,是大少爷逼我的!他要陷害念珠,害尹老爷都是他的主意!这件事,念珠完全是被冤枉的!”她一面喊着,一面攥紧了陆念珠的裙角,仰起头来,望着陆念珠的眼睛,颤抖着声音,几乎咬到舌头,“念珠,你看,我都说了,我什么都说了。求求你,放过我吧!大少爷,还有我相公都已经死了,给我留一条活路吧!你们不能赶尽杀绝啊!”   “依弟子看,定是这妖女威胁她。”一朱山弟子上前对掌门说道。   “不错,要不她怎会这般苦苦哀求?”朱山掌门道,他转头望向云泽云希二人,笑道,“不知道长如何认为?”   云希不语,云泽一时亦不知如何开口。   程乐儿睁大了眼睛。连连摇头,道:“她没有威胁我,我说的都是真的,请你们相信我,放了念珠,放了她吧!”她惊恐的眼神再度望向陆念珠,终于从中看到了一丝温柔。   陆念珠缓缓抬手,覆到程乐儿的手上,“是书生去找你的?”   程乐儿颤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你是因为怕他,你是因为怕死……所以才把真相说出来?”陆念珠的声音在风里飘忽不定。   程乐儿急忙摇头,“不……不,我是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那么对你……念珠,求你……求你念在昔日的情分上,原谅我……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程乐儿的手猛然被陆念珠拿开,她的身体亦随之后跌,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陆念珠面上露出一丝冷笑,“你以为我还会再相信你?”   程乐儿的面颊贴着地面,因急促的喘息而吐出的呼气沾湿了寒冷的大地。她的身体停止了颤抖,纵使依然寒冷彻骨,她的唇角上扬,露出一丝死寂的笑容。   陆念珠转过身去,背向程乐儿,道:“当日你虽有意置我于死地,但毕竟未能得手;所以,今日,我也不会杀你,这便是你我之间最后的情分。”   程乐儿拂去衣袖上的尘土,缓缓站起身来,回过头去,冷漠的眼睛里发出一道诡异的光,她看着陆念珠,幽幽地说道:“总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话音未落,她便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她迎着那一双双质疑的目光,脚步虚无,神情癫狂,一面走,一面笑道:“不错,我就是陆念珠找来脱罪的疯子!她杀了我全家,逼我至此,如今又翻脸不认账,这种人,死一千次都不够!你们不是个个都号称什么英雄好汉吗?杀了她,快杀了她呀!这种女魔头,你不趁早吃了她,早晚会被她啃得骨头都不剩!”她的笑声愈发癫狂,言语亦愈发狠毒,字字如针,扎在陆念珠的心上,但她丝毫不后悔方才的决定,她情愿痛苦地清醒着,至少,她能够看清所有人的真面目,即使全部丑恶,那也没什么关系,起码,她还有自己可以相信,可以依恋。   程乐儿是被两个浩坤弟子抬出丘山的,她飘浮的脚步一路跌跌撞撞,穿过堀州大街小巷,人烟荒芜,萧索一片。   寒冷与饥饿侵蚀着她的身心,她蜷缩在破庙的一角,这萧条的世道,连菩萨也享用不起香火供品,更别提她这凡人了。她望着庙外碧蓝的天空,明媚的晴空却无法洗涤她一身的污垢。   不知何时,一个阴影遮挡住她的视线。她坐起身来,望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走近。   那是一个青年男子,面容周正,气度不凡,浑身散发着从容与自信。他在程乐儿面前停下脚步,蹲下身子,目光望向程乐儿的眼睛,笑道:“我留意你很久了。”   “你是谁?”程乐儿本能地问道,她察觉到此人来者不善。   “从此刻起,我便是你的救命恩人。”他道。   “你如何救我?”程乐儿嘲讽地笑道。   “衣食无忧,富贵荣华。”那男子笑道,“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可以达成你的任何心愿,包括,杀死陆念珠。”   程乐儿微微抬眼,问道:“她是你的仇人?”   男子并未答话,只是摇头一笑,道:“你现下愿意让我做你的救命恩人吗?”   程乐儿注视着男子深邃而诡秘的眼睛,缓缓起身,颔首拜道:“恩人在上,请受小女子一拜。”   陆念珠此刻却站在丘山面对各大掌门的审问,他们显然并不相信程乐儿,但程乐儿的出现无疑是对她的重磅一击,她的罪名非但未能洗脱,反而更加一等。昨日仍对脱罪有所期盼,今日却已心如死灰,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仍是程乐儿临走前癫狂的笑声。   “依老夫看,此女不除,后患无穷。”   “只是现下与魔教激战正酣,用人之际,不宜……”   “正是这紧要关头,才不能让魔教的奸细混入我方。”   “但这妖女只是在道口犯下命案,与魔教又有什么关联?”   ……   陆念珠静伫于寒风之中,她单薄的身影在人群之中显得格外孤寂,扬起的裙角沾满了风尘。   魔教的突袭打断了六派关于如何处置陆念珠的商讨,他们不得不暂缓此时,提刀上阵。众人陡然离去,于陆念珠而言自是逃走的绝佳时机,但她却未能等到这个时机,魔教已经打到丘山之上,她已身陷重围。   呼啸的风声淹没了刀光剑影,陆念珠在人群中见到了久未谋面的书生。但今日,她不应该再唤他书生了。他身着一身银色铠甲,骑着高头大马,挥舞着银光闪烁的长刀,他的臂上,绣着与姜孟一样的图腾。他是意气风发的魔教将军,他站在姜孟身旁,他们并肩而战!   陆念珠静静地望着书生,她还是改不了口,毕竟是叫了那么多年的称谓,远比名字亲切。可惜,她所知道的,却未必是他真正的名字,正如她此刻面前站着的,已非真正的书生。   他策马而来,一把将她拉到马上,长刀沾血,溅在她的脸上,那是中原正派弟子的血。陆念珠别过头去,任鲜血在颊上冷却,她知道她将与丘山彻底诀别。    ☆、第二十二章 无忧魔教(上)   书生携陆念珠一路向南,策马飞奔,黄昏时分,终于在堀州城外驻足,四下枯木成林,一片荒凉。   陆念珠抬头看去,只见一黑衣男子骑马挡住了去路。那黑衣男子望见书生,微微一笑,翻身下马,道:“二弟。”   书生将陆念珠拦腰抱起,跃下马来。陆念珠侧退一步,挣开书生的怀抱。   书生本能地上前去拉陆念珠,却不得不在黑衣男子身前止步,唤道:“大哥。”   黑衣男子看了陆念珠一眼,笑道:“想必这位便是公主罢。”   书生点头应道:“正是。”   陆念珠不知他二人此语何意,自己又如何与魔教扯上关联,但此刻敌友难辨,她不应轻举妄动。   黑衣男子面向陆念珠,拱手道:“属下见过公主。”   陆念珠不由大惊,踉跄几步,方才定住身子。   书生忙上前一步,唤道:“念……”察觉到不妥,急忙改口道,“公主。”他止住脚步,亦垂首作揖道:“家兄姜玉飞乃我教护教将军,忠心耿耿……”   “你带我到这儿,就是想说这些?”陆念珠忽道。   书生默然,不知如何开口。   “你是谁?”陆念珠轻声道,“你也姓姜,姜孟是你的父亲,你是魔教的人。”她的目光涣散,仿若丝毫不觉自己说了什么。   书生缓缓抬头,望向陆念珠,“不错,我姓姜,单名一个赟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陆念珠喃喃道,微微扶额,只感到头重脚轻,摇摇欲坠。   姜赟急忙伸手接住即将跌倒的陆念珠,陆念珠这才惊觉,原来在他的衣上早已撒了软骨散,难怪她自被他掳上马后便感头晕,此刻定是药性发作,难以直立。   “对不起。”姜赟低声道,“我怕你一时难以接受。”   “做得好,二弟。”姜玉飞笑道,“你回堀州助父亲一臂之力,公主便由为兄护送回去。”   姜赟不由面露迟疑。“可是,王后吩咐我……”   姜玉飞道:“实不相瞒,为兄此行,是大王的意旨,他比王后更加迫切地想见公主,故而命我及早护送公主回去。”   姜赟抬头望着姜玉飞,目露怀疑,问道:“大王已经回总教了吗?”   “胜算已定,多留无益。”姜玉飞道,“如今堀州只剩下丘山一隅,不足为患,中原六大门派气数亦尽,大王自然无留下的必要。你只需助父亲夷平丘山,待拿下江南,便可择日返程。”   姜赟微微蹙眉,他察觉到四下已有伏兵,看来大哥是有备而来,若此时断然拒绝,引起冲突,以他一人之力必然不敌,看来此刻唯有暂且妥协,将陆念珠交给他们,待他助姜孟得到堀州,再回去面见王后,毕竟这世上唯一能救也是真心救陆念珠的,只有王后了。想到此,他缓缓抬头,道:“有劳大哥。”   姜玉飞抬手击掌,一辆马车出现在身后。姜玉飞笑道:“还不快请公主上车?”   姜赟虽有不舍,但只能依他所言,将陆念珠扶上马车,望着她苍白的面色,心下一痛,她极力睁开的眼睛中露出一丝含着恨意的目光。   车夫拉上车帘,扬鞭启程。   姜玉飞上前一步。挡住姜赟的视线,道:“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看公主的。”言罢,便上马跟随马车而去。   姜赟回过身来,若有所思,静默片刻,方才牵马回城。   却说陆念珠中了软骨散后,浑身无力,昏昏沉沉,加上马车颠簸,精疲力尽,行了不久,便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到了魔教总教。当然,在此地,只有无忧教而无魔教,魔教只是中原武林对之的蔑称。   寒风掀起车帘的一角,一个声音传入耳畔。   “玉飞,你回来了。”   这声音对于陆念珠而言,无比的熟悉,甚至乎当她时隔多日再度听到这个声音仍感脊背发凉。当车夫将车帘掀起,她看到车前姜玉飞身旁的身影,正是阔别多日的程乐儿。她的心头漾起不祥的预感。   姜玉飞面上含笑,伸手揽起程乐儿的腰,二人一同离去。   “公主,请。”车夫的话打断陆念珠纷繁的思绪,陆念珠转眼望去,他正躬身迎她下车。   陆念珠起身下车,仍感头晕目眩,险些跌倒。她扶着马车停靠处的墙壁,勉强支撑起身子。这时,两个异族打扮的年轻人走来,双双架住她的胳臂。陆念珠浑身一颤,感到来者不善,但她已无力反抗,只能任由两人挟持她进入阴暗的地道里。   微弱的火光刺痛了她的双眼,铁门关闭的响声给予她心头重重一击。她回过头来,颤抖的手指覆上狱门黑色的锁链,终于明白堀州城外姜玉飞的出现是为何故。原来这便是他们口中的公主所应有的待遇。她以为她脱离了中原的苦海,却不料又走入了另一个地狱。她背靠狱门,缓缓蹲下身子,脑海里再度浮现出书生的样貌,她未曾料到,有一日,他会用这种手段来对付她。她以为他是来救她,原来只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旁人眼中的一场笑话。世事如斯,泪水都会变得干涩。   果如姜玉飞所言,魔军势如破竹,不出两日,便攻下丘山,夺去堀州。六大门派死伤无数,仅有几个武功高强的掌门及弟子得以脱身,纷纷撤出堀州,以作休整。魔军虽胜,但也损耗不少,难有追歼之力。既得堀州,便得江南,姜孟留军驻守,即回总教请功。姜赟自随行在侧。   姜孟在殿内向魔王赱曦汇报战果之时,姜赟在殿外遇见了姜玉飞。   姜玉飞笑容满面,道:“二弟,父亲与大王怕是仍有许多事要谈,不如先到为兄那儿去稍作歇息,今晚大王设宴庆功,到时咱们一家人也可好好聚聚。”   姜赟点头应下。   二人来到姜玉飞的住处,厅内桌上已摆好点心酒水。   姜玉飞抬手道:“二弟,请。”   姜赟笑道:“多谢大哥。”   待二人坐定,便有使女上前倒酒。   使女提起酒壶为姜赟倒酒,酒落入杯中发出细微的响声,令他心头一颤。他微微抬眼,恰与那使女四目相对,不由大惊,“是你?”   这使女便是程乐儿,她一袭长裙,一面素妆,淡雅美丽,早已非丘山落魄惨状。只见她不紧不慢地将酒杯满上,退后一步,行礼道:“见过二将军。”   姜玉飞见状笑道:“这是新来的使女,二弟认识?”   姜赟一怔,紧攥的十指缓缓放松,覆上酒杯,笑道:“不。只是有些面善,想是认错人了。”   姜玉飞微微点头,对程乐儿道:“你先下去罢。”   程乐儿垂首放下酒壶,退出门外。   姜赟目送程乐儿离去,转头望向姜玉飞,面上笑意全无,沉声问道:“公主呢?”   “二弟怎生如此惦念公主?”姜玉飞笑道,“莫非……”   姜赟不等他说完,便道:“王后曾命我护送公主回教,如今我已回来,却不见公主,恐难向王后复命。”   姜玉飞目色一凌,道:“王后虽疼爱公主,却始终是站在大王一边的,关押公主是大王的旨意,王后自然不得反对。”   “关押?”姜赟惊道,“你把她怎样了?”   “暂时在地牢住着。”姜玉飞道,语毕,转眼望见姜赟的神情,不由笑道,“说到底也是公主,好吃好喝,不会亏待她的。”   “这果真是大王的意思?”姜赟抬高了声音,质问道。   “当然。”姜玉飞道,“二弟,你在外多年,自然不知,王后已今非昔比,我姜家又怎可能不弃暗投明,效忠大王呢?”   姜赟道:“大王也好,王后也罢,自八年前我离开无忧教的那一刻起,便只忠于一个人,那便是公主。”   “可如今你已经回来了。”姜玉飞道,他看着姜赟,厉声道,“你一旦踏入无忧教,便只能忠于父亲,忠于大王。”   “我当然会忠于父亲。”姜赟道,“八年前,是他告诫我:从此以后,要保护公主,忠于公主。”   “可是二弟,你当知公主的身份。”姜玉飞道,他望着姜赟,目光郑重,“如今大王当权,公主身为明氏一族的人,必定沦为阶下囚。”   “那王后呢?”姜赟道。   “王后虽然失势,但毕竟是大王结发之妻,自然无忧,可她身后之人,却难有活路。”姜玉飞道,“所以,二弟,你不可自掘坟墓。”   “我明白。只是……”姜赟缓缓转过身去,望向门外萧瑟的冬景,静默良久,方道:“我想见公主一面,请大哥成全。”   姜玉飞看向姜赟的背影,低声一叹,道,“我可以让你见她,但是,你最好不要有别的想法,否则,别说是我,连父亲也保不了你。”   “大哥放心,我不会令你为难的。”姜赟道。   铁门升起,阴暗的地牢里挤入一丝淡淡的光,伴随着姜赟的脚步,那束光亮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陆念珠缓缓站起身来,她看来面无血色,体弱异常。她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向姜赟走去,却不得不在铁栅栏前止步。   姜赟注意到墙边丝毫未动的饭菜,心下泛酸,道:“你有几日没吃饭了?”   “我有今日,皆是拜你所赐。”陆念珠冷笑道,“又何必惺惺作态?”   “如果我知道是这个结果,我绝对不会……”姜赟道,他望着陆念珠冷漠的目光,不由得语塞,万千悔意泛上心头。   “那你会怎么做?”陆念珠道,“你处心积虑,在我身边潜伏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不!”姜赟急声否认道,“当年父亲与王后派我到岭阳,是命我保护你。你是无忧教的公主,我们绝不会伤害你的。”   “公主?”陆念珠不由轻蔑一笑,她抬手令腕上的锁链呈现在姜赟面前,“这便是你们所谓的公主?要杀便杀,何需绕那么多弯子?”她望着姜赟,略一沉思,忽道,“难道你们想用我威胁浩坤派?西域山君是魔教的人,是你们在陷害我,是你们,是因为你们,所有的正派人士都恨我,都要我死……”她说着,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念珠。”姜赟隔着铁栅栏一把抓住陆念珠的手,却被她狠狠地甩开,他看到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下唇颤栗不止。   “你杀了我吧,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无论是对你们任何一方,我都没有任何价值……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总是跟我过不去?”陆念珠的嗓音低哑,面如死灰。   “念珠。”姜赟心痛不已,轻声道,“我没有骗你,你是无忧教的公主,我们不会与你为敌,待我去见过王后,她一定会救你的。”   “你一直都在骗我,一直都是……”陆念珠摇头道,“我不会再相信你,永远不会……”她的神色凄楚,转身逃离他的视线。   “念珠,我没有骗你。”姜赟道,“除了我的身份,我没有骗过你任何事。”他抓着铁栅栏,目光紧随着陆念珠的背影,道,“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你。”   陆念珠停止了脚步。   姜赟接着道:“我曾经说过,我永远不会背叛你。”他的声音愈发温柔,“念珠,你要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三日之内,我定救你出去。”他的手缓缓从铁栏上滑下,黯然收回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独自转身离去。    ☆、第二十三章 无忧魔教(中)   是夜,无忧教端圣宫,灯火通明。魔王赱曦在此设宴,为姜孟庆功,也为此行一举攻下江南而庆贺。王后明若与赱曦同坐,中心方台之上歌舞升平。   姜赟在中原数年,此番再度听起家乡的曲调,倒感觉几分生疏。他隔着台上重重的舞女,向王后望去,只见她与赱曦相谈甚欢,笑容满面,看来甚是愉悦。姜赟垂下头去,只敢世事无常,前路渺茫,不知如何是好。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食指抵住杯底,微微运力,杯底果然裂开,他将酒杯埋在掌下,缓缓取出杯底的一段细绸,只见其上写有四字:“子时荭桥。”   姜赟运力将这细绸捏得粉碎,方才抬手将酒杯放回桌上,嘴角上扬,正接上舞女斟的新酒。   荭桥位于端圣宫之北,有一池,一林相隔,细绸背后绣着一只半身凤凰,此乃王后的密信。   待酒宴完毕,姜赟与众人从正门出去,又绕行北门,往荭桥而去。   风从林中吹过,枯叶沙沙作响,在空中盘旋数圈,落入碧池之中,惊起点点微波,倒映出一弯新月。   姜赟站在荭桥之下,骋目四望,冷清如常。   “赟儿。”   姜赟猛然一惊。只见姜孟从桥上走来。他缓缓上前,唤道:“父亲。”   “你在这儿做什么?”姜孟笑道。   “哦,闲来无事,随便逛逛。”姜赟道。他极力掩饰着内心的紧张,他不能表现出丝毫令父亲怀疑的地方。   姜孟在他面前站定,背手而立,道:“你难道不是在等为父吗?”   “父亲。”姜赟目露震惊,“您……”   姜孟抬手制止,前行一步,道,“走,回去说。”   二人回到家中,姜孟见姜赟在门口驻足,道:“玉飞今晚不回来。”   姜赟被他猜中心中所想,面上一窘,却也只能迈步进门。   姜孟脱下外褂,回身看向姜赟,道:“怎么?过了这么多年,与你义兄仍是有隔阂?”   “哪里的事?”姜赟垂下头去,笑道,“父亲多虑了。”他顿了顿,又道,“只不过,最近大哥身边新来了一个使女,不知父亲是否耳闻?”   “哦?”姜孟露出疑惑的目光,“这种小事儿,我倒真不怎么关心。”他望着姜赟,问道,“你提起的这个使女,可是有什么问题?”   “孩儿在中原时,曾与此女结下梁子,今日重见,的确有些惊怕。”姜赟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你大哥也不一定了解其中详情。”姜孟道,“你若是仍有担忧,不妨与你大哥直说,万不可为了一个使女伤了兄弟和气。”   “孩儿明白。”姜赟回道。   姜孟看着他恭敬的神色,不由一叹,道:“看来,你不是跟你大哥怄气,而是跟我这做父亲的怄气啊!”   “父亲。”姜赟望着姜孟,虽欲否认,却不知如何开口。   “八年前,你不过十二岁,就要一个人背井离乡,到遥远的中土去。而正是我,把你推上了这条路。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姜孟叹道,他望着姜赟的眼睛里含着一丝淡淡的泪光,“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所以,这件事,我只能相信你。”   姜赟目光一怔,道:“因为血缘之亲,你相信我,你觉得只有我才不会背叛你?”   “不错。”姜孟道,“明忧公主故去后,王后甚是悲痛,一心系在小公主身上。她所要求的,必定是一个绝对可靠之人,才能够担此大任。而我,只能选择你。”   “那么孩儿,是应该感到荣幸了。”姜赟道,他的声音里几乎不带一丝感情。   “赟儿。”姜孟叹道,“你还是不能原谅为父。”   “不,父亲。”姜赟回过头来,望着姜孟,目光挚诚,“这件事,孩儿从不敢对您有丝毫埋怨。只是,既然您的目的只是挟持公主,又何需以保护公主为由,将我安插到她身边八年之久?如今回想这八年种种,甚是讽刺。”   “公主是王后的心头肉,不论是八年前,还是八年后,都不会改变。”姜孟摇头道,“公主有此境况,为父也是始料未及。”   “没有父亲的允许,大哥岂会这样做?”姜赟面上露出一丝冷笑。   “你以为你的大哥事事都听命于我吗?”姜孟道。   姜赟一惊,回身望向姜孟。   “你现下当明白为何八年前我要派你去保护公主了罢。”姜孟叹道,“玉飞虽一向对我敬重,但他终究有家仇在身,桀骜难驯,不可能永远屈于我姜氏之下,定将择良木而栖。”   “大王?”姜赟道,“可是大王,为何要害公主?我记得当年是大王与王后共同下令,命孩儿隐藏身份,暗中保护公主。”   “当年……”姜孟背手而立,暗暗叹了口气,道,“当年……到今日,想挟持公主的,只有大王。”   姜赟大惊,踉跄一步,颤声问道:“为什么?”   “这是大王与老教主的恩怨,可公主,毕竟是明氏的后代。”姜孟道。   “大王是想除去公主,削弱王后的势力?”姜赟猛然一惊,吓出一阵冷汗。   “赟儿,话可不能乱说。”姜孟低声道,“如今无忧教是大王执掌,你我仅需听命于大王便是。”   “这便是今晚您出现在荭桥的理由?”姜赟道,他目光灼灼,紧盯着姜孟。   “你不能够再见王后了。”姜孟道,他眉头紧锁,话语斩钉截铁。   “我答应过公主,三日之内,救她出来。”姜赟道,“如果不能见到王后,我只能采取别的办法。”   “为父不会给你机会的。”姜孟道。   姜赟提起剑,朝门外走去。大门忽闭,梁上落下一张大网。他拔剑跃起,砍碎网绳,梁柱却又飞出两道铁锁,绕过他的脖颈,将他双手缚住。他骤然承受重力,坠下地来,双腿恰踏入铁链,难以动弹。他抬起头来,怒目看向姜孟。   “赟儿,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姜孟语重心长。   姜赟握着拳头,沉声道:“难道父亲,希望孩儿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吗?”   “你有大义,为父以你为傲。”姜孟道,“但作为父亲,保全亲儿,只是一种本能。”   “父亲。”姜赟心中感动,但想起陆念珠,更是心酸,不由哽咽道,“孩儿不孝,孩儿不能看着公主身陷囹圄而不顾,求父亲放了孩儿……”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姜孟叹道,“你在公主身边八年,自然有一定的感情,这一点,为父也早有预料。但教中的律令,你并非不知,为父决不允许你为了这一点感情,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父亲。”姜赟眼里闪着泪光,“这不仅是感情,更是承诺。”   “不必多言。”姜孟打断他的话,他绕过姜赟,开门欲行,又道,“你在此地静思一段时日,自会明白为父的苦心。”   大门再度在他身后关闭。姜赟拖着沉重的步伐转过身来,望着烛光映在门上窜动的影子,一阵凄风从头顶吹过。   姜玉飞此刻正从端圣宫出来,往新宅走去。这座新宅正是半年前魔王赱曦赏赐给他的。一连数月,他都独自在新宅居住,极少回姜家老宅,正因如此。姜孟方决定将姜赟囚于家中。   程乐儿为姜玉飞解下外衣,递上茶水,尽管已是夜深,面上却无丝毫倦怠。   “等了很久罢。”姜玉飞道,面上若有若无的笑意,将他的心思隐藏得甚深。   “是。”程乐儿答道,“所以,还请公子明言。”   姜玉飞听罢,不由一笑,微微点头,道:“大王对公主还是心存不忍,他是不大可能杀公主的。”   “那怎么办?”程乐儿问道,她左跨一步,在姜玉飞对面坐下,“这件事,如果不能大王,那就只能靠你了。”   “你就这么恨陆念珠吗?”姜玉飞道,他望着程乐儿冷漠的目光,嗅到了丝丝不可抵挡的杀气,“好歹曾经朋友一场,竟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么?”   “朋友?”程乐儿不由一声冷笑,“怪只怪我从前太过天真,两个差别如此之大的人是决不可能成为朋友的。她是天之骄女,永远不会知道,我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够得到她生来便拥有的一切。”她的眼里闪烁着泪光,却迟迟不肯落下,“而当我费尽千辛万苦,得到了我渴盼已久的幸福,她却丝毫不念旧情,将这一切打得粉碎。”仿佛想起了什么,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她曾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也曾令她万人所指。”她的目光缓缓转向窗外漆黑的夜幕,一弯新月映入她的眼眸,“但是,即使她万人所指,亦总有个人愿意相信她,愿意为她付出生命,而我,却一无所有。”一滴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顺着下颚打湿了衣领,“所以,我们永远不可能两不相欠。”   姜玉飞听罢,一时竟无言以对,不由得陷入沉默。   “姜公子。”程乐儿不知何时面色已恢复如常,她看着姜玉飞的眼睛发出锐利的光,“你曾经说过,你恨所有姓陆的人。我问你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原因。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共同的目的,也不会改变我们共同的仇人。希望你没有忘记过你说的话。”   姜玉飞垂目沉思,良久,方道:“很多人告诉过我,我最恨的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我不相信,但无论我如何寻找,都未曾寻得他的踪迹。”   “他姓陆,对吗?”程乐儿道。   姜玉飞点头。   “陆念珠的身世复杂,你难道没有想过,她是否与……”   “看到每个姓陆的人,我都这么想过。”姜玉飞猛然起身,他的右拳紧握,眼里尽是愤怒,“但是,我不喜欢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这句话。”他侧目望着程乐儿,“因为,这样会让我觉得,我在被仇恨利用。”   “你厌恶被人利用,可你偏偏又喜欢利用人。”程乐儿微微一笑,道,“不过,你我之间,不管承不承认,抛开虚假的外衣,都只是利用的关系。没有我,陆念珠不可能成为你的阶下囚,你也不可能打败姜赟。”   “不错,你很厉害,你是女中诸葛。可你也别忘了,若不是我,你根本没命活到今天。”姜玉飞道,他的声音里已含愤怒。   程乐儿听罢,一丝笑意溢上颊旁,她起身向姜玉飞靠近,轻声道:“公子的救命之恩,小女子岂敢相忘?”随着她的走近,二人鼻息相闻,“但是也请公子不要忘记,救小女子的初衷。”她缓缓扬起头来,双眸仿佛柔情似水,幽幽地望着姜玉飞冰冷的眼睛,“我是最能理解公子雄心壮志的人,只要公子不弃,小女子愿为您赴汤蹈火。”    ☆、第二十四章 无忧魔教(下)   三日之后,陆念珠没有等来姜赟,反倒是等到了姜玉飞。姜玉飞命人将牢门大锁打开,与陆念珠同席而坐。陆念珠一动未动,仿若始终未曾有人进来过一般。她目光冷漠,未有丝毫波动。   “陆姑娘,不,公主。”姜玉飞笑道,“这几日,弟兄们未曾亏待你吧?”他见陆念珠不作回应,便自顾自地说道,“在下与公主本无冤仇,将公主暂留此地,纯是无奈之举。只要公主肯配合,在下一定尽快放公主出去,保证公主往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陆念珠眼神空洞,依旧无言。   姜玉飞原本平静的心情被她的沉默搅乱,他抑制住内心深处夹杂着愤怒的急躁,厉声问道:“事到如今,公主难道还分不清敌友吗?”他看到陆念珠的眼睑微微颤动,不由暗自一笑,又道,“您不要在欺骗自己了。中原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从来没有真心把你当徒弟。你是我无忧教的公主,他们处心积虑那么多年,都只是为了控制你,成为日后威胁我教的工具。”   陆念珠微微转头,目光停留在姜玉飞的脸上。   姜玉飞得意地接道:“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鬼灵子略施小计,他们就相信了,就坐不住了,硬生生地把公主送了回来。”   “鬼灵子。”陆念珠喃喃道,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念出了这个熟悉的名字,“这个人不是早就离开魔教了吗?”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将鬼灵子逐出无忧教的老教主早已入土为安。”姜玉飞道,“无忧教早已易主,只要给点好处,他又岂可不生归心?”   陆念珠细细想来,浩坤各派之所以视她为公敌,的确是因为道口旧案,而道口旧案,从她所掌握的线索来看,也的确是鬼灵子所为。但即便如此,又能够证明什么,她便有理由相信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男人,而去怀疑教养她多年的师父吗?想到此,她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我爹娘是中原人,我自然也是中原人,我师父来自中原的名门正派,我岂能与你们这些邪魔外道为伍?”   姜玉飞听罢,不由得哈哈大笑,言语亦甚是讽刺,“你听听,你这话说的不心虚吗?你所谓的那些名门正派,一个个都跑到哪儿去了?怎么不来救你?他们本来就巴不得你死!”   “那只不过是一场误会!”陆念珠道,她的脑海里再度闪过丘山的种种画面,额上霎时渗满汗珠,“这都是拜你们所赐!”   “好,你不相信?我便让你相信!”姜玉飞怒道,他提起陆念珠的衣领,便将她拖出牢房。   骤然而至的光明刺得她一阵晕眩,陆念珠尚未看清周遭事物,便被姜玉飞绑在了一匹马上,姜玉飞亦骑上马背,驾着两匹马一同向外奔去。   陆念珠这才发觉姜玉飞的身上沾满风尘,显是在外奔波已久,不由暗料魔教已再度出兵。但她却只猜对了一半,此番并非魔教出兵,而是中原各派主动回击,一日前在距无忧教总教不远的湘州偷袭分教,双方于此地展开一场激战。   此战较堀州一战规模自然小得多,中原各派纵然联手,也势单力薄,故而总教未将之放在心上。姜玉飞此行纯粹只是一时之气。二人策马飞奔约莫三四个时辰,终于到达湘州。   姜玉飞不由分说地将陆念珠捆绑起来,他携她一同到湘州码头,此地水战正酣。   当陆念珠看见云泽、云希道长等人时,骤然明白了姜玉飞的用意。但时隔多日,再见到这些熟悉的面容,眼角不由一片湿润。   姜玉飞的刀抵在陆念珠颈前,喊道:“尔等即刻滚出湘州,否则此女必死无疑!”   陆念珠没有看错,她的师父云希道长微微皱了一下眉,手中的剑却未曾有丝毫的停滞,不曾改变方向,向姜玉飞刺来。姜玉飞将陆念珠挡在身前,陆念珠极力躲避,那剑仍是先她一步,刺入她的左肩。   陆念珠的身体骤然失重,因姜玉飞的挟持而勉强站立。她干裂的嘴唇微微嚅动,发出清晰地两个字:“师父。”   云希道长的神情复杂难明,他十指收紧,欲拔出剑来,剑刃却被陆念珠握住,鲜血从她的指间汩汩流出。她目光炯炯,望着云希道长,再度唤道:“师父。”   云希道长看着陆念珠,多年的师徒之情仿若在这一眼里烟消云散。片刻,他的目光移向姜玉飞,“算我这十多年白费心机,你们终是棋高一筹。”   姜玉飞一脚踢开云希道长,剑从陆念珠肩上拔出,鲜血喷洒在云希道长的脸上。姜玉飞摆手命两名小兵挡在身前,自己则携陆念珠回到战圈之外。他点了陆念珠的穴道止血,小兵为她简单包扎了伤口。未有片刻停歇,姜玉飞再度绑她上马,离开湘州。   奔了一阵,姜玉飞便慢下来,任马儿自由前行。他轻拉绳子,陆念珠的马便上前与他所驾之马同行。他转头望着陆念珠,只见她面如土色,沉默不语。   “你还不明白吗?”姜玉飞道,“云希老道之所以收你做徒弟,只不过是为了养一个日后对付我无忧教的工具,而大王早已看出这一点,所以才派鬼灵子设法破坏那老道的诡计。没想到,略施小计,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便以为你已知道身世,转投我教,而欲以那莫名其妙的理由置你于死地。”   陆念珠望着凄凉的荒野,一成不变的景色填满了她的视野。她不愿再去思索为何云希道长始终不愿收她为浩坤派的入门弟子,更不愿再去疑问为何仅凭道口一案六大门派便将她视为魔教奸细,湘州的一剑,已经彻底斩断了她与师父的师徒之情,她早已不该再沉沦过去,过去已无什么再值得她去留恋,是时候擦亮眼睛,看看前路了。   “那些个道士和尚,自诩为名门正派,用的却尽是些卑劣手段,竟还有脸骂我无忧教为邪魔歪道……”姜玉飞的嘲讽仍在继续。   “你想让我看到的,我都看到了;你想要我知道的,我也都知道了。”陆念珠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下一步,你准备做什么?”   姜玉飞似乎十分满意她的转变,当即转换话题,道:“我想请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陆念珠问道。   “杀一个人。”姜玉飞道。   “谁?”   “王后明若。”   陆念珠不由一声冷笑,道:“你都杀不了的人,我怎可能杀得?”   “不,你可以。而且这世上,恐怕只有你能做到。”姜玉飞道。   “纵使我可以做到,我也不会去杀一个与我素不相识的人。”陆念珠道。   “你有足够的理由去杀这个人。”姜玉飞道,“因为她是你的杀母仇人。”   陆念珠浑身一震,身体僵在马上,只感到眼前混沌一片,不知天地是何。   “王后曾经为了大王,错手杀死了你的母亲,一直对你心怀愧疚,所以,只有你,可以令她放下戒备,也只有你,可以令她心甘情愿地受死。”姜玉飞道。   “你在骗我。”陆念珠道,“她若当真杀了我的母亲,又岂会对我放松戒备?”她冷漠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弧度,“我虽从未见过我的母亲,但我知道我爹是不会骗我的。”   “你所谓的爹根本不是你的亲身父亲。”姜玉飞道。   “你住嘴!”陆念珠抬高了声音,苍白的脸色因激动泛起一丝红润。   姜玉飞望着她怒气满面的模样,不由松了口气,笑道:“总有一日,你会相信我的话,就像你相信方才所发生的事一样。”   陆念珠别过头去,干涩的眼睛开始泛酸。   “回去以后,我再给你一天时间思考是否与我合作,只要你能杀了王后,我担保你毫发无伤地走出无忧教;当然,你若是喜欢这个公主之位,我会让你成为无忧教真正的公主,比现下要尊贵十倍……”姜玉飞道。他看向陆念珠的侧脸,嘴角扬起一抹深不可测的微笑。   姜赟自被姜孟囚于家中后,便一直思索脱身之策。无奈他手脚皆被铁索所缚,以他的内功,决不可能挣脱。而陆念珠此刻被关在牢中,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一想到此,更是忧心如焚。   这日,使女照例来给姜赟送饭,却意外地多了一壶酒。姜赟知道父亲令他在此思过,绝不可能送美酒这般享乐之物。他想饭菜很可能被掉了包,当即提高警惕,将饭菜细细打量一番。而一眼看去,这饭菜并无异样。他心中一动,打开馒头,果见其中有一张字条,待展开来,却是空无一字。他看向那壶酒,似乎明白些什么,便提起酒壶将酒倒在纸条之上,拿起蜡烛一照,两行小字出现在纸上。他细细读完,眉头不由得紧皱起来,思虑片刻,将剩余的半壶酒倒在铁索之上,果见那铁索开始松动。他当即放下酒壶,闭目运功,聚气丹田,挣脱铁索。   姜玉飞将陆念珠送回牢房,便即离开。他以一日为限,逼迫陆念珠作出决定,但陆念珠冷漠依旧,显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却信心十足,显然除此之外,另有打算。   是夜,姜赟来到牢房,被狱卒拦在门外。他知道是姜玉飞又下了死命令,但他此刻已不再顾忌这些,二话不说,抬手将狱卒打昏,取下其身上的钥匙,径直踏入牢房。   陆念珠睁开眼睛,看见的便是姜赟的脸。他正在用左手开锁,动作缓慢而坚定。   “你来做什么?”陆念珠道。她目光如水,平静地望着姜赟的脸。   “我来放你走。”姜赟没有抬头,依旧很认真地开锁。   陆念珠察觉到他一只手开锁十分费力,不由问道:“你为什么只用一只手?”   姜赟正在开锁的动作忽而停滞,却只有一刹,再度继续开锁的工作。半晌,铁锁终于被打开,姜赟站在门口,单手推开沉重的铁栏。他抬头望向静立原地的陆念珠,目光深沉而宁静,他道:“按照无忧教的规矩,私放犯人,要处以极刑。用哪只手放人,就砍掉哪只手;用两只手放人,就砍掉两只手。”他的声音低沉而飘渺,仿若梦幻,“我想留下右手,以后还可以握剑。”   陆念珠的目光停留在他的手臂上,眼角微微湿润,不知不觉中缓缓向前走去。她走近了他,缓缓抬手,伸向他的衣袖,仿似要握住他的手。但这个动作很快止住,她猛然收手,抬头望着姜赟,道:“你又在骗我。”   这四个字如重石骤然砸在姜赟的心头,他望着陆念珠,忽而一笑,道:“是,我在骗你。”他的眼角微微上扬,仿佛也沾染了笑意,“我在利用你的善良,我希望你会同情我,而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心甘情愿地为我做事。”他看向陆念珠的目光里充满戏谑,“念珠,你还是那么心软,所以才容易被骗,这是你最大的弱点。”   陆念珠的泪光开始闪烁,在泪水滑落之前,她绕过姜赟跑出牢房。夜色之中,一股淡淡的花香扑鼻而来,空气清新异常。   姜赟倚在铁栏旁,戏谑的笑容里渗出丝丝苦涩。    ☆、第二十五章 深潭老妪(上)   冬日的黎明总是姗姗来迟,清冷的山间弥漫着浓重的晨雾,肃穆的野林宛若一排排□□的士兵,守候着这个荒凉的山岭。   陆念珠沿着一条山路走出百里,终感体力不支,倒在一棵树旁,她环顾四周,只感眼前之景颇为熟悉,半晌,方才惊觉又回到了原点。她扶着树干挣扎着起身,雾气沾湿了她的发梢,结成一朵霜花。无限的恐惧如呼啸的狂风向她袭来,她极力拨开阻挡视线的大雾,飞身向前树林深处去。   天色逐渐泛白,一丝阳光点亮了阴森的山林,大雾渐褪。   陆念珠缓缓走出枯林,眼前是一方碧绿的深潭,一座茅屋坐落在深潭对面。   断断续续的木桩在潭面若隐若现。陆念珠轻轻抬脚,踏上第一个木桩,彻骨的冰冷从脚底直入头顶,在心头留下持久的寒意。她一步迈出,自然不可能回头,于是她开始迈出第二步,第三步,一步一步地向对岸那座阳光笼罩下的茅屋走去。   陆念珠踏上地面,双脚已冻得难以站立,她蹒跚着往前走去,探首一望,隐约看见那茅屋大门虚掩,门后坐着一个模糊的身影,一阵细细的织布声从那门内传来。   陆念珠双手环抱着臂膀,嘴唇因寒冷泛出青紫色,小腿不停地打着哆嗦。她在门前止步,试探地问道:“请问屋里有人吗?”   织布声戛然而止,门随后而开。一位老妪佝偻着背从门里走出,她头发花白,皱纹满面,眼神浑浊,扶着门柄艰难地站立,将陆念珠上下打量了一番。   陆念珠垂下头去以示礼数,轻声道:“婆婆。”   老妪的目光落在她潮湿仍冒着寒气的脚上,问道:“你是从木桩子上走过来的?”   陆念珠点头道:“小女子在此地迷了路,不知婆婆能否指点迷津?”   “你是从山上下来的?”老妪问道。   “是。”陆念珠答道。   “山上有个无忧教,你是那里的人?”老妪接着问道。   “不,我不是。”言罢,陆念珠不由感到后悔,不知这老妪是否与魔教有关,自己这般作答又会否引来魔教的人。她轻轻抬眼望向老妪,只见她长得慈眉善目,心底亦莫名安定几分。   老妪又道:“你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陆念珠犹豫片刻,微微点头。   老妪微微点头,她指着斜前方的松林道:“从此处绕行东南,便可下山。”   陆念珠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只见一片青松傲立,心中漾起一丝波澜,回头对那老妪笑道:“多谢婆婆指点。”言罢,便转身朝那方向走去。   “且慢。”老妪蹒跚着走出房门,唤道。   陆念珠转过身来,望向老妪,不知她是何意。   老妪笑道:“姑娘从寒潭走过,足下生凉,不宜远行,不如先进屋泡泡脚,暖暖身子,再走不迟。”   陆念珠面对她突如其来的邀请,不由得一阵怔然,但脚底如坠冰窖,每行一步,便有此骨疼痛,于是便答应下来,随老妪进屋。   老妪将织布机移到门后,搬来火炉,招呼陆念珠在里屋坐下。她端来一个木盆,放在陆念珠脚下,而后又从火炉上取下一壶热水,倒入盆中,白色的水汽熏湿了陆念珠干裂的脸庞。老妪道:“这是刚烧好的热水,寒潭水冷,泡泡脚吧。”   陆念珠望着老妪,那慈爱的目光照在她的眼中,激起一身的暖意。她缓缓脱下鞋袜,将双足伸入热气腾腾的水中,只感到一阵暖流从脚底袭遍全身。   “姑娘,你身后可是有人追杀?”老妪递给她一条热绵巾。   陆念珠接过绵巾,贴在脸上,答道:“没有。”   “那你为何不顾寒冷,踏过寒潭?”老妪问道。   “我……我不知道。”陆念珠缓缓抬眼,望向老妪的目光里蒙上了一丝薄薄的雾气,“婆婆,你是谁?”   “我只是个普通的老妇,是姑娘的有缘人。”老妪道。她的声音十分柔软,仿佛穿过陆念珠的双目,进入她的梦乡。   梦里依旧大雾茫茫。陆念珠在雾里穿行,寻觅着光亮。肩上的疼痛使她不得不睁开眼睛,白衣渗出暗红血色,师父那一剑仍在她身上存留,疼痛而持久。   “别动。”老妪从门外进来,她浑浊的眼睛里尽是焦急,“我刚刚重新给你上了药,七个时辰之内不能起身。”   “可是,我要尽快离开这里。”陆念珠急得猛咳了几声。   老妪仿佛早已看穿她的心思,她将她扶回床上,垫好棉被,笑道:“别怕,在老婆子这儿,没人敢找你麻烦。”   这句话有种无声的力量,带给陆念珠莫名的心安。她望着老妪慈爱的眉眼,那神情令她想起了故去已久的老父,仅仅是一个眼神,都足以为她建起一座坚实的港湾,挡却一切的艰险与忧烦。   “你这伤是怎么回事?”老妪问道,她见陆念珠痴痴地望着她,并不作答,便笑道,“也罢,不提那伤心事了。你这伤虽未在要害,但未能及时治疗,只是草草包扎,又经历长途奔波,自然会恶化。我给你用了上好的草药,你需好生静养,以免落下病根。”   “嗯。”陆念珠喉间干涩,想说些感谢的话却难以发出声音,她望着老妪眼角的皱纹,在日光下显出奇妙的纹路。   “睡吧,再睡一觉,伤好了,便能起身了。”老妪笑道,她的手覆上陆念珠的额头,掌心传递出缕缕温暖,浸入她的心底。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梦里百般颜色迷乱她的双眼,一个模糊的身影渐行渐远,崎岖的山路消失在遥远的云端。   “娘。”   陆念珠睁开眼睛,正看见老妪微笑的脸,繁密的皱纹因笑容而显得可爱。   “做梦了?”老妪笑道,她拿出一块汗巾为她擦去额上的汗珠。   “娘。”陆念珠猛然抓住老妪的手,问道,“你是我娘吗?”她的眼睛里充满着企盼。   “傻孩子。”老妪挣开她的手,笑道,“我这么大年纪,怎么可能是你的母亲?”   “对不起。”陆念珠支撑着身体坐起身来,靠在床榻上,看来已清醒不少,“我真傻,我娘在我出生时便去世了。”   “你这是烧糊涂了。”老妪道,她放下汗巾,又端来一碗药汤,“来,把药喝了。”   陆念珠欲抬手去接,勺子已经递到唇边。她微微张口,任那苦涩流入喉中。   老妪一面喂药,一面道:“一会儿天黑了,你就从后门走,那儿有个地道,可以通到山下。”   陆念珠咽下最后一口药,呆呆地望着老妪。   “出去以后,便把地道口炸了。”老妪交给她一个包袱,“这是□□。”   “婆婆。”陆念珠望着老妪,她感到她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带给她无尽的不舍与眷恋。   “屋内何人?”   老妪猛然一震,显是惊慌万分,道:“他们竟然早来了一步。”她迅速将包袱塞进陆念珠怀里,道,“念珠,你快走。”   陆念珠被她拉下床,跌跌撞撞地往后门跑去。她望着老妪移开暗格,忽道:“您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老妪一怔,旋即把她拉上前来,只见门后是地道入口,“别管这些,从这儿走,记住,出去以后,一定要炸掉出口。”   陆念珠被她推入地道,却无法反抗。她回头望见老妪迅即关上暗格,方才惊觉她在焦急之中语速加快,步伐矫捷,早已不似先前老态。   地道狭窄而阴暗,毫无生气,阴森可怖。陆念珠低头看着怀中的包袱,心下一横,挎起包袱,顺着地道往外走去。行至一个转弯,忽见一个影子闪过,她上前看去,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这是孩童的声音,“你看得见我?”   “我当然看得见你。”陆念珠道,她此时已明白眼前这个孩童是个魂魄,看来只有四五岁的模样。   “你是神仙?天上的?还是地下的?”那孩童问道。   “我是人,只不过有双好眼睛。”陆念珠答道。   “哦,这我知道。”孩童笑道,“是阴阳眼嘛!”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如何会在这里?”陆念珠问道。   “我生下来就在这儿了。”孩童道。   “这是什么话?你爹娘呢?”陆念珠道。   “我爹娘在修这条地道的时候被山上的石头砸死了,听说那天发了好大的水,山上的石头全都滚了下来,砸死了好多人。”孩童道,他说着,嘤嘤地哭了起来。   “你别哭了。”陆念珠心有不忍,但仍是好奇,忍不住问道,“那怎么只剩下你了?”   “后来不知道从哪来了个臭道士,把所有人都赶走了,听说是要赶到什么洞里去,我爹娘把我藏在石头下面,压了好几日,才逃过这一劫。”孩童道。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不去投胎?”陆念珠问道。   “大家都是山下的老百姓,被那该死的魔教教主抓上来修地道,冤死在这鬼地方,谁也不服……那魔教教主害怕冤鬼报复,就找了个道士,要把我爹娘和乡亲们引到那什么洞里去,把他们一网打尽。”孩童说着,哭得更凶了,哭了一阵,他才颤颤巍巍地擦干眼泪,看着陆念珠,问道,“你怎么在这儿?这条地道是魔教教主修的密道,只有他才知道。你是什么人?”   “你说这地道只有魔教教主才知道?”陆念珠惊道,她想起老妪慈善的脸容,急忙制止住自己不该有的猜忌。   “当然。”孩童答道,他仰头打量着陆念珠,又道,“看你长得也不像坏人,不过,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你跟山上那些大魔头是什么关系?”   “我是被抓到那魔教去的,逃了出来,有个老婆婆救了我,给我指了这条密道。”陆念珠答道。   “是这样?”孩童仍是将信将疑,“那我就暂且相信你,给你让条道好了。”   陆念珠微微点头,迈步向前走去,行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望着幽深的地道,踩着来时的脚印原路返回。   陆念珠移开暗格,从地道爬回茅屋后门处,又将暗格关上。她轻轻推开里门,只见那老妪正站在前门口,深潭以外,是成群的魔兵,整齐的排列着。   “你回来做什么?”老妪问道。   “婆婆您对小女子有救命之恩,小女子不能把您一人留下而一走了之。”陆念珠道。   “你既然不肯一个人走,那就只能让我和你一起走了。”老妪道,她回过身来,一张年轻美丽的脸庞呈现在陆念珠的眼前。    ☆、第二十六章 深潭老妪(下)   眼前是一位容颜绝丽的女子,看来只有三十来岁,美目朱唇,仪态端庄,虽着粗布衣裳,仍难掩清贵之气。   “婆婆?”陆念珠唤道。   那女子轻柔一笑,向她走来。一手从袖中拿出一粒丹药,放在陆念珠手中,顺势取走她手中的包袱,轻声道:“我已在潭水中投毒,这是解药。”   陆念珠一怔,二指夹着解药藏入掌心,忽见一支飞箭从门外射来,插在门口的矮墙之上。第一排魔兵单膝跪地,其首领道:“请王后不要为难属下。”后排小将亦相继跪下。   那女子仍是面不改色地牵起陆念珠的手,笑道:“我们走。”她越过地道暗格,直接推开后门,施展轻功跃过深潭,反手一掌将包袱扔向茅屋,茅屋瞬间爆炸。这潭面过宽,纵使轻功绝妙,也难免足尖沾水,故而她事先交于陆念珠解药。陆念珠一落地,便即刻将那解药服下,她蓦然发觉,她对这个人的话从未有过丝毫怀疑。   二人相携往山下跑去,未行几步,回头已不见那茅屋与深潭。陆念珠环顾四周,颇感熟悉,不由惊道:“这是迷阵?”   “是。”那女子道,她的神色淡定自若,暗含一丝释然,“进了迷阵,他们便找不到你了。”   陆念珠忆起方才魔兵首领的话,心下生疑,问道:“你……你是王后?”   那女子望着陆念珠,目光复杂难明,沉默良久,终于缓缓背过身去,低声道:“是。”她正是姜玉飞等人口中的王后明若。   陆念珠心下悚然,不由得后退两步,回身望着密集的枯木,陷入迷茫与恐惧。   “你不必害怕。”明若道,她的声音依旧十分柔和,尽管已不似先前扮作老妪时那般苍老,但那份温和甚至是她转过身后眼里的慈爱都未曾有丝毫改变,“我没有别的目的,我只想把你平安地送下山去。下了山,你便可以离开无忧教了,你一定会回中原,而我,便再也不能见到你了。”她的声音平添了一份伤感,“所以,我想在此之前,与你多相处一段时间。”   她的这番话在陆念珠的心底激起无数的涟漪,得知她身份的恐惧骤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好奇与依恋。她忍不住问道:“在你推我入密道之前,我曾经问过你,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但是,你没有回答我。”   “我当然知道你的名字。”明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亲眼看着你降临到这个世上,你纯真无暇的脸庞便从此印在我的心上。这十九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与你相见。”她的声音温柔无比,宛若一阵暖风抚慰着她枯寂的心灵。   “你看着我出世?”陆念珠惊道,她本能地想起那个称谓,“母亲,你是我的母亲吗?”她望着明若,眼神挚诚,充满着渴盼,“在茅屋里,我曾经问过你,你否认了。可是今日,你不再是那老婆婆,你的年纪,应当与我的母亲相仿。”   明若并不直接作答,只是问道:“你见过你的母亲吗?”   “没有。”陆念珠道。   “那你为何却总是将我认作你的母亲?”明若道。   “我也不知。”陆念珠微微摇头,眼神迷茫,“我一看到你的容貌,便颇感亲切,即使你易容作老妪,也无法破坏这份亲切之感。这种感觉,令我想起母亲。即便我从未见过母亲的面容,也从未体会过母爱的感觉。”   “这大概便是天□□。每个孩子的记忆里,天生便有母亲的印记,即使从未谋面,亦可感知母亲的样貌。”明若轻声一叹,她的眼角露出温和的笑意,“你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我与你的母亲有着同样的相貌,身体里,更流淌着同样的鲜血。”她望着陆念珠惊疑的目光,给予她一个肯定的回答,“你的母亲,便是我的孪生姐姐,二十年前,无忧教的明忧公主。”   “这,这如何可能……那我的父亲……”陆念珠道。   “岭阳的陆老板,不是你的亲生父亲。”明若道,“他的妻子,早在你出生之前,便去世多年了。”   “不,不会的。”陆念珠不可置信,“你在骗我。”   “我所言句句属实。”   “那我的父亲是谁?”   “不知道。”明若的眼里流露出失望与落寞,“你的母亲至死都没有说出你的父亲是谁,哪怕是对我这个最亲的妹妹,她都不肯吐露半字。”   陆念珠听到“至死”二字,不由得悲从中来,虽非意料之外,但仍难掩悲伤,低声问道:“为什么?”   “我本不欲告诉你这一切,只愿你在中原平安的长大,然而世事无常,人心难料,你最终还是被牵扯进这是非之中……”明若叹道,“既然天意如此,我也不便再瞒你。”   “无忧教乃我的曾祖父所创,在我祖父任教主那一代名声渐起,逐渐与中原分据武林。到了我父亲那一代,已将苗疆等边陲地域收入囊中,势力更为雄厚。可惜我的父亲只有我与姐姐两个女儿,没有男丁,他向来疼爱姐姐,欲将教主之位传与姐姐,这引起诸多属下的不满。当时父亲手下有两位大将军,左将军姜孟,右将军赱曦。赱曦的父亲曾跟随我的父亲走南闯北,立下汗马功劳,亲如兄弟,故早年曾将姐姐与赱曦指腹为婚。赱曦对教主之位觊觎已久,自然不甘屈于姐姐之下,他密谋暗害父亲,被姐姐识破,索性发动叛乱,引发了无忧教的一场大灾难。姐姐在这场内乱中遭到赱曦一脉的追杀,流落中原一年之久,她回来的时候,便有了你。”明若道,“那场内乱持续了两年之久,姐姐生下你以后,便将你寄养在岭阳镇一户姓陆的人家,那位陆老板中年丧子,晚年丧妻,一蹶不振,但此人忠厚老实,家境也算殷实,于是你母亲便将你托付给这位老人家,付了一大笔银两,请他善待与你。”   陆念珠想起老父慈祥的面容,如今竟得知他并非自己的亲生父亲,心中一时苦涩难耐。   “姐姐将你安置好以后,便回到无忧教集结了父亲的老部下,与那赱曦决一死战,可惜赱曦已练成魔功,无人能敌,姐姐终被他所杀。”明若的眼里渗出丝丝泪花,“很多人都以为我背叛了父亲与姐姐,背叛了明氏,我本该一死追随姐姐,但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无忧教落入赱曦的手中。他需要我来压制明氏一族,我也需要他来保住明家的血脉。只要我活着,明家就有翻身的一天,我也绝不能让他伤害你,伤害姐姐留给我最后的纪念。”她望着陆念珠,眼底充满柔情,“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要让你明白,如果我死了,你便是明氏未来的希望,我知道这个担子太重,但是它却只能由你背负。”   陆念珠别过头去,她惧怕那深情而渴求的目光,她期待重回平静。   “没多久,赱曦便知道了你的存在。我与他立下盟约,只要他不伤害你,我便绝不反他。”明若道,“云希老道收你做徒弟,我本未放在心上,但是无意之间,我派去的探子发现了他的企图,他早已知晓你的身份,故而一早将你笼络,以便日后对付无忧教。我本想把你接回身边,但担忧赱曦对你不利,便挑选了最好的少年猛将潜伏在你的身边,暗中保护你。所幸我未看走眼,纵然姜孟已然倒戈,姜赟依然是忠于我的。此次无忧教与中原各派大战在即,我担忧云希他们可能会对你不利,便命姜赟带你回来,谁知受到姜玉飞的阻拦,当然,这都是赱曦的注意,他是想利用你来威胁我,可我不会让他得逞的。”明若的目光在坚定中透出一丝狠毒,没有这份狠毒,她也难坐到今天这个位子。但她一旦看向陆念珠,便是无尽的柔情与温暖,“这二十年来,我从来不敢照镜子,我怕看到姐姐的面容,我怕她责怪我怎能仍留在赱曦的身边而无动于衷。可是当我看到你,我知道时候到了,赱曦霸着教主之位二十年,该到头了。我将不惜一切夺回无忧教,而明家也终于后继有人了。”   “你这话,是何意?”陆念珠道,“你说过送我走的。”   “念珠,别怕。”明若笑道,“只要我不死,这担子便在我肩上,我不会连累你,但是如果我能够成功,无忧教重归明氏,它也必将属于你。”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无忧教,你所说的这一切,都离我太遥远了。”陆念珠道,“我要如何才能置身其内?”她望着明若,眼眶泛酸,“我相信你所说的每一个字,可是那对于我来说却仅仅是一个故事,它太不真实了,太过飘渺了。我真切的感受到你是我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可是我们之间却仿佛隔着江河大海,那么遥远,那么触不可及。”   “你只是一时难以接受。”明若走上前去,缓缓握紧陆念珠的手,将她拥入怀中,“你只要认我这个姨母便好,除了多了我这个亲人,你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   陆念珠感受着她平缓而有规律的心跳,噪乱的心绪渐渐平静,轻声唤道:“姨母。”    ☆、第二十七章 山巅岩洞   静谧的林间忽而响起一阵疾风,刹那间飞石四起,枯叶起舞。天色由晴转阴,乌云密布,雷声滚滚。   明若轻抚陆念珠的肩膀,轻声道:“别怕,这都是幻象。”她仰头望向山雨欲来的浩瀚天际,眉头轻蹙,喃喃道,“看来,他这是逼我出手。”   “姨母。”陆念珠唤道。她站在一旁,只见明若已原地打坐,闭目静听飞石走向,气息随走向而动,少顷,忽而睁开双眼,面朝一个方向,拾起一碎石向前掷去,疾风骤止,眼前是一条平坦山道。   二人当即沿着这山道往下跑去,愈跑愈累,而这山道虽然平坦却蜿蜒绵长,似乎永远看不见尽头,而二人已是汗流浃背。明若望着头顶的太阳,灼灼燃烧,强烈的光芒刺得她双目泛酸。她忽而意识到态势有变,停下脚步,道:“这是上山的路。”   “上山?”陆念珠惊道。   “不可能,那阵法乃我十多年前亲设,怎可出错?”明若环望四周,荒凉如寂,她缓缓镇静下来,额上的汗珠垂落至嘴角,平静的眼中暗藏着波涛汹涌,“方才那迷阵已经被人改了,他们这是有意引我上山。”   陆念珠望着明若惊惧而愤怒的神情,心中亦泛起丝丝惊慌,问道:“山上……可是无忧教的……”   “不,比这更可怕。”明若道,她望向前方的眼神令人捉摸不透。   陆念珠极力保持着镇定,问道:“是什么?”   “是一个岩洞。”明若道,“这个岩洞里,聚集着数千冤魂。”   陆念珠骤然想起地道里的那个孩童,他曾言他的父母与其余的鬼魂都被驱到了一个洞中,想必与明若口中的这个岩洞有些关联,于是问道:“那些冤魂,生前可是当年因修地道而枉死的人?”   明若听罢一惊,急声问道:“你如何知道?”   陆念珠犹疑片刻,仍是如实答道:“我在地道里见过一个孩童的魂魄,当年驱魂之时,他的父母把他藏了起来,方才逃过一劫。”   “原来如此。”明若显是松了一口气。   “他还告诉我,那条地道,只有教主才知道。”陆念珠接道。   “这便是你回来的原因?”明若问道。   “是。”陆念珠点头答道。   “没错,那条密道,只有教主才知道,也只有教主有资格走。所以,我不能够在任何人面前泄露它的入口。”明若道。陆念珠明白这便是她炸掉茅屋的缘由,她望着明若,又道:“那为何要告诉我?让我从那儿走?”   “你是姐姐的女儿,是我明氏的后代,当然可以走。”明若道,她望着蔚蓝的天空,目光深沉而久远,“在我父亲,也就是你的外公还在世的时候,他便打算在山上修一条密道,日后若有变故,可从此处逃生。他选好了位置,设计了线路,可是刚一动工,便发生了赱曦叛乱的事件,姐姐流落中原,父亲也死于赱曦之手。后来,赱曦坐上教主之位,便筹划继续将这密道修下去。他这个人性子急,从山下掳了数以千计的百姓为他修密道,日以继夜地工作,眼看着就要竣工了,有一日却突然下了暴雨,山洪暴发,泥石俱下,工人们闪避不及,全部被砸死在地道中。”她转头望向陆念珠,又道,“念珠,你学过道术,应当知道,此等人祸,一夜之间数千人死去,地府自然接收不下,这些人也就往往化作冤魂寻仇。赱曦良心不安,担心冤鬼寻仇,便请来道士做法,驱散妖鬼。那道士见冤鬼众多,聚集于地道之中,便建议把他们全部驱逐到山顶的岩洞里去,洞中有炽火灼烧,只需一道悬符,便可将这些冤鬼永远囚禁与岩洞之中。赱曦答应了。”她沿着山道往山上走去,“十多年来,没有人敢靠近那个岩洞,而今日,赱曦便是要将你我二人逼到这岩洞去,因为这岩洞之后是另一座山头,若想出山,必经岩洞。”   陆念珠听得不寒而栗,她拉住明若的手,制止住她前行的步伐,“我们可以下山去啊,我们往回走,我们回去……”   “别傻了。”明若道,她头也不回,眼中的寒冷依然令陆念珠绝望,“回头无路,皆是迷阵。”她望着前方,道,“若是向前,仍有一线生机。”   “可是我们如何越过那岩洞?”陆念珠急道,她的心坠入谷底,“若是从前,我有降魔剑在手,尚能与冤鬼斗上一斗。而如今……”她的降魔剑与油纸伞早已在丘山时便被云希收回,现下危机时分,却无兵器在手,自然底气不足。   “不。”明若回头望向陆念珠,道,“念珠,你听着:你学到的本事是你自己的,它烙在你的身体上,融进你的血液里,而不是寄存在一把冰冷的武器上。”她握紧了陆念珠的手,给予她极大的温暖与力量,“一个人若想成大器,便只能往前走,不管多难多险,都必须一往直前。”   陆念珠垂下头去,登感愧疚万分,但心底恐惧仍未散去。   明若又道:“你回头看看,仔细看。”   陆念珠依言回望,长路漫漫,一层阴气弥漫,她知道那是阵法变幻的影子。   “有路吗?”   “没有。”   “那就不要再回头了。”明若道,她松开陆念珠的手,径自向前走去。陆念珠回过身来,亦跟上她的步伐。   愈往前走,愈加寒冷。不知不觉间,烈日已然不见,阴沉的天色预示着一场真正的风雨。   明若的脚步放慢,她终于登上了山顶,看到了远处岩洞上跳动的火焰,而身后的魔兵在那一瞬间如料出现。   姜孟站在前方,高声道:“大王有令,处死陆念珠。若王后不再插手,可既往不咎。”   “是你改了我的阵法?”明若道,她的目光扫过一排排士兵,那都是曾为她出生入死的属下,他们而今日却与姜孟一起站在她的对立面。但她并未因此失落,因为她早已经历过比这更加惨痛的背叛,那一次,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笑道,“你们的大王呢?他可以既往不咎,我却没那么大度。”她缓步上前,将陆念珠护在身后,高声道,“尔等大可回去禀明赱曦,他既已违背诺言,我亦不必再守,今日我明若便反,新帐旧账一起算。”言罢,她高举一块玉牌,转过身去,登时集合了一众人马,足有敌方大半。她知道如与赱曦决裂,定会被逼至此处,故而早有防备,为免出意外,事先已将人马调遣至山顶。   两方对峙,气氛愈发紧张。   明若后退一步,姜孟则上前一步。当她退至兵马之后,一场大战正式展开。明若解下老妇的外衫,从腰间取出一条金色长鞭,当即向姜孟掷去,那长鞭一出,即杀出一条血路,越过小兵,缠在姜孟的颈间。姜孟当即挥刀斩断,身体后倾,那金鞭非但不断,仍跟着他缠绕得更深,危机时刻,那长鞭骤然一抖,姜孟借势逃脱。明若反被剑气所伤,她抬眼望见姜孟身后的赱曦,当即收鞭往岩洞方向退去。   陆念珠赤手空拳对敌,加之肩伤未愈,自然十分吃力,只能对付一些小兵。她见明若向岩洞方向退去,登感不妙,当即寻明若而去。   明若望着身后的岩洞,回头对陆念珠说道:“我并非赱曦的对手,若想打败他,只有一个办法。”她握紧了手中的金鞭,“只有我跳下去,释放数千冤魂,他们便可凝聚成一股力量,杀死赱曦。”   “为什么?”陆念珠道,“这太过荒唐了。”   “这是当年那个道士以我的血种下的符咒。”明若道,“只有我可以释放这些冤魂,但必须以血的代价。”她将金鞭递至陆念珠手上,道,“你拿好这只金鞭,待我解开这道符咒,自会有数千冤鬼之气破洞而出,凝于此鞭之上,他们以报仇为唯一的目的,所以这金鞭将是你制胜的法宝。记住,赱曦是杀死你母亲的罪魁祸首,一定要杀了他。”言罢,她又取下身上的玉牌挂在陆念珠的腰间。   “不!”陆念珠猛然拉住明若的衣袖,“姨母,你不能去。”她紧紧地抓住她的衣袖,仿若一根救命的稻草,死死地不肯放手,“我是你的亲人,所以我的血也一定可以,让我去,让我去……”   “不行。”明若甩开她的手,道,“念珠,你要活着,打败赱曦,这是我苟且偷生二十年唯一的目的。”她的目光坚定而温柔,“从此刻开始,你只能相信你自己,只能依靠你自己。当初你没有选择从密道逃走,便注定要经历此时的一切,回头无路。单枪匹马,你必须走下去。”她的发丝在风中飞舞,扑在面上,遮挡住唇角淡淡的笑容。她回身面向深不见底的岩洞,火光映红了她的面颊,她没有丝毫的迟疑,纵身跃下,大火瞬间吞噬了她的身体。   “母亲!”   陆念珠扑倒在崖边,她眼睁睁的看着那位仅相识两日却已成她生命之全部的女人消失在这崖下的烈火之中。她的手里还握着那条沉重的金鞭,她看到灼灼的火光里现出母亲的面容,她微笑着,平静而安详,她拼尽全身的气力跪直身子,举起那沉若千斤的金鞭,承接生命的负重。   天色愈发阴沉,闷雷阵阵,乌云蔽日,似乎随时便有暴雨倾盆。   陆念珠将金鞭收入怀中,按住腰间的玉牌,大步穿过厮杀,在阵前站定。此时魔教人马已陆续到齐,姜玉飞亦携一众兵将随行姜孟身侧。   赱曦微微抬手,示意属下后撤,他望着陆念珠身后的岩洞,不由得浑身一颤。   陆念珠举起玉牌,一众人马当即在她身后跪下,她怒目而视,目不转睛地盯着赱曦,仿佛要从他的眼角看到心底。   “你是陆念珠?”赱曦忽而发问。   “是。”陆念珠一字一句地答道,“大王。”她望着赱曦,怒意渐消,“王后已死,大王的敌人便只剩下我了。”   赱曦笑道:“看来,这一仗,是非打不可了。”   “大王只要肯奉上项上人头,此战当然能免。”陆念珠笑道。   “看来王后的筹备很是充足。”赱曦望着对面的人马,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道,“也好,本王便奉陪到底!”   狂风骤起,雷声滚滚,阴郁的天空却愈发沉默,雨声久久未起。   陆念珠在这场厮杀中扬起了那道沉重的金鞭,她感受到无数生命汇聚而成的力量,穿过这道金鞭,注入她的掌心,激奋她的身体。她握紧了手中的金鞭,指向赱曦的面门。赱曦出剑应敌,向陆念珠劈去。   这金鞭乃西域珍宝,砍不断,烧不断,溶不断,灵性十足,乃制敌法宝。然而赱曦武功高强,又练得魔功,故而当年能够胜过明忧明若,取得教主之位,尽管已是二十年前,但这些年他也并未荒废武学,而是更加用心修炼魔功,只待更上一层楼。此刻遭遇金鞭,亦不至处于败势。   二人的打斗愈发激烈,陆念珠不善用鞭,但天资聪颖,眼见明若曾用鞭对敌,心中已记下大概,此时用来还算顺手。但毕竟不是自幼学习的兵器,因而在打斗中更加吃力,渐处下风。   姜玉飞看准时机,持剑偷袭。陆念珠急忙闪躲,赱曦当即用剑甩开金鞭,反手一掌向陆念珠击去,姜玉飞的剑仍在前刺。陆念珠侧目望去,那剑却被另一柄剑挡开,剑光闪烁中,她看见姜赟的脸,冷漠而平静。他的剑陡然转向,向赱曦刺去,挡在陆念珠身前,示意她退后。   掌力与剑气相抵,二人均是拼尽全力,僵持良久。然而赱曦毕竟年长,内功深厚,蓄力猛出,掌力穿过剑身击入姜赟胸前,他胸口一闷,呕出一口血来,身体亦支撑不住,向后跌去。   陆念珠急忙接住他的身体,扶他站稳,愈拉他的手,却紧抓住轻薄的衣袖。她陡然一惊,垂下头去,只见他右手持剑,左手却藏于宽袖之中,她攥住衣袖,却只感到掌心的凉风,虚无缥缈,什么也握不住。她缓缓抬眼,望向姜赟,他惨白的唇角旁血迹未干,她的眼眸骤然湿润,声音亦变得愈发颤抖,“你的手呢?”    ☆、第二十八章 更深夜色(上)   姜赟竭力将左臂背在身后,并不回答。陆念珠忆起当日他在牢中开锁时的情形,心中已然明了,万千心绪,难以平静。而眼前的腥风血雨亦不会给她这份心境去思索这些翻腾汹涌的情感,不论是喜悦还是悲愤,抑或是那些连她自己也无法明白的令她痛苦而悔恨的感觉,沉重得令她窒息。   姜赟的剑再度指向了姜玉飞,他曾说过要留下右手握剑,他做到了,而且仿佛比从前握得更稳了。远远看去,他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的身形依然挺拔,他的剑术依然精妙,哪怕是他拔剑时的自信与从容都没有增减半分。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宽大的衣袖里少了一只手,这只手并不能改变他这个人。   陆念珠的金鞭也在同时从她的掌心展开,宛如一条游龙,攀过敌人的脖颈,它的金光始终耀眼,绝不会被血色压制,这一刻,陆念珠终于明白了岩洞的魔咒,她亦看得出这股冤气力量的强大,她如不能掌控它,必将为它所控。而且,这股力量是邪恶的,它集合了数千冤魂十几年的仇恨,化作力量之源,遇人杀人,遇佛杀佛,其邪其恶,远甚于她从前所遇见的任何妖魔鬼怪。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恐惧自然在心底生长起来,她不能自信成为这条金鞭的主人,便必为终有一日她将成为这条金鞭的奴仆而忧急万分。   这一战注定漫长。夜幕降临,岩洞的火与漫山的血染红了天色,那是醉人的红色,令人迷茫而无措。飞扬的剑,狂舞的刀,在这块险峻的山头不知疲倦地进行着一场永不落幕的演出。   姜孟与姜玉飞分带一堆兵马,于赱曦两侧作战,赱曦似乎已知那金鞭只为取他性命而来,故而退在最后,不再正面与陆念珠对抗。陆念珠知道姜赟虽站在自己身边,但姜孟与姜玉飞毕竟是他父兄,他不可能对他二人下杀手,故而事实上仅是她以一人之力对付对方两员猛将,她武功本不及两人,仅凭金鞭之力虽然勇猛,但终无胜算,她深知如此纠缠下去自己必然不敌,故而暗忖脱身之策。她本无坐骑,若求脱身必须寻得一坐骑,于是从地上捡起一块残刀,半跪在地向前方马腿掷去,四马受惊,士兵跌下马去,她正欲抢马,却见一小兵掷出一道飞镖,她侧身避过,与那小兵蓦然对视,不由大惊。那飞镖不断向她袭来,她来不及起身,在地上翻滚闪避,待得镖声停止,俯身在地,侧目望去,足有八个,镖身黑气甚重,想是淬满剧毒,若非那人学艺不精,她早已命丧飞镖之下。她一跃而起,马声嘶鸣,姜赟俯身将她拉上马,马儿冲过重重包围,伤重力竭,二人摔下马来,滚下山坡。   陆念珠趴在冰冷的地面上,手至腰间,方觉玉牌已碎成两半。她心下一凉,原本拿在手上的金鞭却忽而缠住身体,愈来愈紧,令她透不过气来。她蜷缩着身子从地上坐起,冷汗淋漓。   姜赟不知何时已越过巨石,向陆念珠跑来。他捡起地上的玉牌,凝神细看,眉头一蹙,当即丢掉,道:“这玉牌上有毒。”他欲扶陆念珠起来,却见她满脸是汗,唇色发白,一手捂住腹部,似乎疼痛难忍。他垂头看去,方知是那金鞭缠绕在她的腹背,暗光隐现,愈收愈紧。他心下大惊,一时想不出解救之法,索性用手去拉那金鞭,哪知那金鞭纹丝不动,转眼间却缠得更加牢了。   陆念珠勉强支撑起身子,避过姜赟的手,道:“这鞭上阴气太重,我一时难以抵御,你不要太靠近我。”   “阴气?”姜赟惊道,他见陆念珠面色苍白,汗流浃背,痛楚万分,心中甚为担忧,问道,“可有解救之法?”   “有。”陆念珠道,“此处阴暗潮湿,妖鬼猖獗,只有寻得火源,方能以阳克阴。”   “好,我这便去取火。”姜赟道。言罢,他当即施展轻功,依着往日记忆,寻断木而去。他自幼在这山中长大,知晓冬日山上必有断木,故而此刻纵是黑夜,寻火亦并非难事。   陆念珠缓缓坐起,运功调息,但那金鞭仍是愈发收紧,令她腹背夹击,汗流不止。   姜赟担忧陆念珠,未敢走远,在山坡上拾了几根断木便原路返回。他见那金鞭仍是不松,不由甚是惊惧,急忙取火,哪知那断木竟迟迟生不出火来。   陆念珠望着姜赟手中的断木,道:“定是这木材太过潮湿。”   “唉,这大冬天的,岂会……”姜赟放下断木,不知如何是好。   “此山以北,想必早已大雨倾盆,不出两日,此地亦必降大雨。”陆念珠道,她仰头望向天空,“自下午天气便开始转阴,这也是夜晚野鬼猖獗的缘故。”话音未落,便感呼吸猛然加速,喘不过气来,身体亦向后倒去。   姜赟急忙接住陆念珠,却被她一把推开,只见她轻轻揩去额上的汗珠,哑声道:“我说过,不要太靠近我。”姜赟跌在地上,握着潮湿的断木,眼前一亮,急忙双手运力发出两掌,少顷,那断木便变得干燥不少。他低落的心情登时高涨起来。   果不其然,此时取火易如反掌。那火焰很快灼烧起来,在黑暗中宛若窜动的星光,映入二人的眸中。   陆念珠盘膝而坐,借着火光再度运功压制身上的阴气,金鞭受到火光的照耀,渐渐放松,陆念珠猛然发力,终于挣开金鞭束缚。她长舒一口气,面色逐渐恢复如常。   姜赟关切地问道:“念珠,你怎么样?”   “我没事。”陆念珠答道,她望着姜赟,又道,“你白日里受了赱曦一掌,方才却又用内力烘干湿木,身子可还承受得住?”   姜赟听她关心自己,不由一笑,道:“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陆念珠垂下头去,低声道:“谢谢你。”   姜赟察觉到她心情低落,不由问道:“怎么了?”   陆念珠侧目望向地上的金鞭,眼里写满落寞,道:“姨母为了这条金鞭牺牲了性命,我却不能……还有那块玉牌……”她转头看向姜赟,问道:“你如何看出那玉牌有毒?”   “依玉牌断裂纹路来看,想是被飞镖所断,而断裂之处的毒,应是源自那飞镖。”姜赟道。   陆念珠想起方才她侥幸躲过的八只飞镖,不由得不寒而栗,“方才有一小兵曾向我掷出八只飞镖,难道……”   “不是八只,是九只。”姜赟接道,“你看那飞镖可是叶子形状?”   “记不清了。”陆念珠道,“不过听你这般说来,似乎倒有几分像树叶的样子。”   “这定是九叶镖,状似叶,共九只,故得此名。”姜赟道。   “听这名号,便知此镖并不寻常。”陆念珠道,她眉头轻蹙,眼前浮现出那小兵熟悉的眉眼,喃喃道,“可是她不可能会用这种武器,难道是我看错了?”   “你没有看错。”姜赟笃定地接道。   陆念珠奇道:“你知道我看到的是谁?”   “不错,此人确是程乐儿。”姜赟道,“我曾在我大哥……姜玉飞身边见过她,而那九叶镖便是姜玉飞的武器。”   陆念珠猛然忆起自己初来无忧教时,曾隐约看见姜玉飞身边的女人身似程乐儿,当时本已确定,后来经诸多变故,倒将这一事忘了。如今想起,不由甚是惊惧。“她学艺未精,八只镖未中,但第九只镖却中了,是玉牌救了我一命。”   姜赟气道:“她居然能将姜玉飞的九叶镖骗到手,果然有几分能耐,看来当初我真是小看她了。”   陆念珠望着姜赟,迟疑片刻,开口问道:“程乐儿说赵家被人灭门,这件事可是你做的?”   “是。”姜赟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为什么?”陆念珠问道,“是不是因为……”   “没有原因。”姜赟打断她的猜想,接道,“我看他们不爽,所以杀了。”   “那你为何不杀乐儿?反而把她带到丘山……”陆念珠嘴角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那笑容中又藏着几分无奈,“如果乐儿不曾那样对我,你也不会这么做。所以,她恨我,是有道理的。”   “对不起,念珠。”姜赟的眼中流露出歉疚,“我当时想得太简单了,我以为只要能逼程乐儿说出真相,你师父他们就会相信你……只可惜,一切都是因为我自作聪明,把事情搞得更砸了。”他叹了口气,又道,“人是我杀的,这笔账不该记在你头上,我不会让程乐儿再伤害你的。”   “不,即使没有这件事,她也会恨我的。”陆念珠道,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感伤,“从她在公堂之上陷害我开始,我就该明白她是怎样的人。我们不是同路人,做不了朋友,只能做敌人。”   “你是否认为我做的太过分了?”姜赟问道。   陆念珠望着姜赟,良久,微微点头,道:“赵家父子杀害尹老爷,罪有应得。只是灭门,实不应该。”   “我本不欲杀赵家二少爷,只是他为保护父兄,故而纠缠之中被我误杀,这的确是我的过错,他日我死后自当向其谢罪。至于赵府的仆人奴婢,大都趁乱逃走,我并未追杀。”姜赟道。   “那就好。”陆念珠点头道,“你既去过道口,还有件事,我向你打听。”   姜赟看着她的神情,便已知一二,道,“请问。”   陆念珠犹豫片刻,终于问道:“你可知我走以后,尹家境况如何?”   “尹夫人因为那件事大病了一场,花了不少钱,生意本来也不好,病好以后便卖了酒庄宅子回老家去了。”姜赟答道。   陆念珠接着问道:“尹公子呢?”   姜赟面色一怔,旋即恢复如常,道:“我见过他一次,精神还不错,酒庄便是他卖的,卖了个好价钱,和他娘一起回乡去了。”   陆念珠微微点头,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她抬头看向姜赟,又道:“我问这些,只是想了解一个老朋友的近况。”   姜赟未料到她竟会说出此话,面上显出一丝尴尬,笑道:“其实,你不必向我解释这个。”   “不,我觉得有必要。”陆念珠回道,“我这么说,是想让你知道,过去的永远都过去了,就像一场梦,不管多么波涛汹涌,醒后都只是一片平静如水。”她望着姜赟,目光盈盈,“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清醒地看着你,看到你在我面前,是那样真实。”   “你……”姜赟错愕地睁大眼睛,看着陆念珠。   陆念珠不由莞尔一笑,一丝失落爬上眉头,她别过头去,低声道:“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念珠。”姜赟唤道,他缓缓靠近陆念珠,右手覆上她的肩膀,嘴角扬起一丝甜蜜的笑意,“不晚,反倒是太早了,让我措手不及。”   陆念珠回过头来,望着他的眼睛,眸里倒映出他的样貌,若有若无,似有泪光闪烁。她贴近他的胸膛,抬手环抱住他的腰身,泪水从眼角滑落。   却说山顶兵马亦已撤退,夜里山路难走,下山不便,赱曦便决定原地安营,待明日再搜捕陆念珠二人。他知陆念珠手持金鞭,势要取他性命不可,定不会知难而退,故而有所准备,在此等候。   姜孟行经姜玉飞帐外,见仍有一小兵身影,那小兵脱去头盔,矮姜玉飞半头,身形亦是娇小,想来是个女人。他想起姜赟的话,心下起疑,思索片刻,正欲掀帘而入,忽见那人影消失不见,不由暗惊,忙收手消失在夜色中。   “他走了。”姜玉飞道。   程乐儿从桌下爬出来,捋直乱发,笑道:“令尊好像并不信任你。”    ☆、第二十九章 更深夜色(下)   姜玉飞不由一声冷笑,道:“我们父子之间的事,何时轮得到你来管?”   程乐儿一怔,望见他眉间的怒色,旋即笑道:“怎么?生气了?”她走近姜玉飞身侧,为他按摩肩膀,“如此沉不住气,可不像你这少将军的作风啊!”   姜玉飞一把按住程乐儿的手,将她甩到身前,程乐儿站立不稳,跪在他的脚下。姜玉飞抬手提起她的一缕青丝,盯着她的眼睛,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道:“我早警告过你,不要太自以为是。”   程乐儿望着他的双目,一字一句地说道:“奴婢一直谨遵您的教诲。”   “是吗?”姜玉飞猛然甩开她的手,顺势打在她的脸上,“你为何擅用九叶镖?”他这一掌用了三成功力,对于程乐儿这般不懂武功的普通女子,已是相当严重。   程乐儿跌倒在地,揩去嘴角的血迹,道:“您把它送给了我,自然是要为我所用。”她转头望向姜赟,笑道,“难不成您后悔了?”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暴露你的身份,同时,还有你我的关系。”姜玉飞道。   “我知道,你怕姜孟知道你的阴谋,他虽然是你的义父,但也不可能容忍你取代他的位置,更不可能是他之上的位置。”程乐儿道,“其实你不必怕的,姜赟已经不再是你的敌人了,他的存在将成为姜孟致命的弱点,你应该为此感到庆幸。”她站起身来,面向姜玉飞,接道,“我们都没有退路了,又何必再顾虑这些。”   “你想得太简单了,父子之情源于天性,岂会说断就断?更何况仅是为了一个女人?”姜玉飞道,“姜赟虽然断了一只手,但这并不能成为他与父亲乃至无忧教决裂的根源,这也并不能削弱他太多的力量。王后之死颇为蹊跷,我怀疑那只金鞭已今非昔比,倘若任那金鞭落在陆念珠手中,后果将不堪设想。”他看着程乐儿,面色已平静不少,“你如此莽撞行事,只能打草惊蛇,后患无穷。”   程乐儿沉默半晌,方道:“不错,今日的确是我冲动,我只想杀她报仇,一时被恨意蒙蔽心窍,难以自持。怪只怪我学艺不精,连累了公子。”她面向姜玉飞,垂眸道,“我向您道歉?”   “道歉?”姜玉飞不由哈哈大笑,“草草两字,便为道歉?便能弥补你所造成的一切?”   “我想迄今为止,我并没有给您造成什么太大的损失。”程乐儿道,“当然,除了惹您生气。” 她的语气变得轻挑起来,抬手解开外衣,女子的衣裙散落在地上,光洁的肌肤在烛火下呈现出迷人的光晕。   姜玉飞冷声道:“你想做什么?”   程乐儿媚眼一笑,细声道:“自然是做开心事。”   夜半时分,山坡上,陆念珠与姜赟艰难前行。   姜赟劝道:“念珠,还是明日再走吧。”   “不,我必须要在天亮以前找到人手,否则明日那难以对抗赱曦的千军万马。”陆念珠道。   “但是玉牌已碎,你如何令那些人听命于你?”姜赟问道。   陆念珠一怔,方道:“我有金鞭在手,仍可做王后的信物。”   “念珠,难道你不曾想过,王后的本意,并非如此吗?”姜赟喝住陆念珠,道,“实不相瞒,王后的玉牌与金鞭一样,刀不断,水不溶,火不化,毒不蚀,岂能为那飞镖所断?”   陆念珠停下脚步,问道:“此话何意?”   “那只玉牌是假的。”姜赟道,“那玉牌乃是无忧教的圣物,代表教主之尊,王后掌权之时一直为王后所有。但后来王后失势,那玉牌必然已被大王夺去,否则王后焉能被软禁教中,乔装易容救你下山?”   陆念珠回想起白日山顶的情形,顿有所悟,道:“原来他们跪的是王后,而非玉牌。”   “所以王后精心培养的人亦已效忠于你。”姜赟道。   “可是姨母为什么要交给我一块假的玉牌?”陆念珠道。   “我不敢妄猜王后的心思。”姜赟道,“但依我对王后的了解,她定然不希望无忧教内的兄弟们自相残杀。她曾不止一次感叹当年教中内乱,死伤无数,最终只能是别有用心者坐收渔翁之利,今日亦是如此。”   “这金鞭只是针对赱曦一人……”陆念珠抚摸着手中的金鞭,若有所思道:“可是我,却要令她失望了。”   “不。”姜赟道,“王后既然将此事托付于你,必然有她的道理。你一定可以做到。”他望着陆念珠,眼神坚定无比。   陆念珠黯然道:“我有心仁慈,却无力仁慈。但愿姨母能够保佑我。”她攥着金鞭的手渗出汗来,沉默半晌,迈步向前走去。   黎明将至,天色半黑半白。   姜玉飞走出帐子,正看见姜孟在前方喂马。他走上前去,唤道:“父亲。”   “昨夜睡的可好?”姜孟笑道。   姜玉飞自然听出其言外之意,但并不揭穿,神色亦无波澜,只道:“还好,多谢父亲关心。”   “玉飞,你可听说过一句话?”姜孟道,他似有若无的笑意在脸上徘徊,“狼子心,英雄冢。”   “未曾听过。”姜玉飞不卑不亢地答道,“不过,父亲的好意,孩儿心领了。但男儿志存高远,有些事不得不做,有些难关不得不闯。父亲春秋已高,想法自然有所改变,身为人子,自当理解,却不能苟同。当年是父亲救儿与水火之中,此恩此情,儿终生不忘,他日若能有所成就,自有父亲一半功劳。”他望着姜孟,拱手一拜,而后转身离去。   姜孟抚摸着马儿的鬃毛,忍不住沉声一叹,仿若是附和他的悲叹,天边响起一声惊雷,抬眼间,已是乌云密布。   这沉闷的山雨,酝酿了一天一夜,终于如期而至。阴云接替了夜幕,趁那曙光未至,将半白的天色蒙上一层灰暗的纱。   这昔日荒芜的山头,在这一夜之间沾染了尘世的杀戮。眼前一片惨淡的风景,早已不见姜玉飞的身影。姜孟将马儿牵进棚里,方觉衣上已溅满了的雨花,他转头望向棚外的大雨绵绵,忽而忆起十多年前他初见姜玉飞的情景。那时候他不过十来岁,还是个孩子,从家乡逃难出来,会些拳脚功夫,靠卖艺为生,他四处流浪,遭人欺凌,生活甚是落魄,但只要你看到他的眼睛,你便不会这么想。他的眼睛没什么特别,黑色的,明亮的,是几乎每个少年都拥有的眼睛;但他的眼睛又是独一无二的,坚毅的,悲愤的,沉闷的,傲慢的,他拥有一种注定不属于庸人的目光,不管他曾经多么落魄,他都注定有成为英雄的一天。这便是姜玉飞,少年时代的姜玉飞,一面之缘,便吸引了大将军姜孟的目光,那个时候,他认为他们便属于同一类人,他在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年轻的自己,骄傲得敢于天比高,可惜他的儿子反倒没能遗传他的这股劲,这令他有些许失望,于是他收养了这个少年作为义子,倾尽全力的培养,直到有一日超过了他。他并非今日才发觉,早在姜玉飞获得赱曦恩宠,赐予新宅时,他不知道他与这个儿子已非同路人了。他不是没有过野心,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尽管他没有成功,但他至少曾经为之努力过。他没有权利去鄙弃或阻止姜玉飞,因为他懂得他的心情。但他只是懂得,却不能再感同身受了,因为他老了,正如姜玉飞所言,他不再年轻,所以也不再气盛,他开始满足于现状,守着眼前的平庸了。他开始期待一份真正的感情,他开始后悔将儿子送到中原,后悔是自己亲手创造了八年的父子别离,他想尽办法补救,却为时已晚,他的儿子已经不再属于他了。血缘是永恒的,但感情却不能永恒,他失败了。他的孩子一个一个的离他远去,他的挽留显得那样苍白无力,他既垂垂老矣,但任岁月欺凌。   姜玉飞知道程乐儿后悔了,她是个好胜的女人,不肯在他面前低头,她喜欢摆出一副高高在上,洞悉一切的样子,更喜欢站在与他同等的地位上。可她却忘了,她之所以能够有机会展露出这一面,完全是因为他的赏赐。在不久以前,她还只是一个家破人亡的落魄妇人,怀着满腔的仇恨而无法发泄,是他姜玉飞赠予了她报仇的机会,然而这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却因她的冲动被打开了缺口。程乐儿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应当比姜玉飞更明白其中的利害,只要陆念珠有所警觉,他们的胜利面前便会多了一大阻碍。他们原本有机会挽回,但这场雨来得太不是时候,他已来不及再下山遣调兵马,他只能凭已有的力量与他的敌人抗衡。   “这不是寻常的雨。”程乐儿道,她手中的伞撑在姜玉飞的头顶。   姜玉飞道:“昨日上山前,我曾请先生卜卦,他道山顶两日之后方能降雨。”   “先生说的没错。”程乐儿道,“你不该对他有所怀疑。”   “那么今日这雨是从何来?”姜玉飞道。   “自然是从天上来,但却不尽是天意。”程乐儿道,“或许你我都低估了陆念珠的本事。”   “你是说……”姜玉飞心中已然明了,却仍是不可置信,“她竟有呼风唤雨的本领?”   “呼风唤雨倒不至于,但将大雨提前个一两日却绝非什么难事。”程乐儿道。   “这若是道术之法,想必先生亦可。”姜玉飞道。   “来不及了。”程乐儿道,“她不会给你任何机会,你没有带先生上山的确是个疏忽。”   姜玉飞蓦然望去,大雨模糊间,远处已是一片血腥的厮杀。    ☆、第三十章 西风唤雨   黑云压山,白雨倾盆。   沉寂已久的怨灵终于在这一刻全然苏醒,直奔赱曦而去。姜玉飞按兵不动,目睹这一场厮杀,这是陆念珠与赱曦两个人的战场,那散发着阴气的金鞭已预示了这一战的结果。   赱曦所练的是西域失传已久的魔功,二十年前,他从一个山洞怪人处学来,此人被囚于山洞百年,洞外有怪咒封印,赱曦是百年之内第一个有本领闯入洞中的人,尽管他并没有能力接触他身上的禁锢,但他依旧将一身武功传于他。不久这个怪人便死去了,赱曦成为他唯一的传人,后来他知道这便是传说中的魔功。他因此有勇气站起来,去实现他的梦想,他做到了,他凭这身魔功打败了当时天下无敌的无忧教主,并取而代之,他也因此失去了他最爱的明忧公主。他不是不知道明若的仇恨,也的确是迫于明氏一族的压力,但他留下明若,却不只为此,他更为了她与她的胞姐明忧相似的容颜,为了午夜梦回,能再见明忧公主一面。而今他连这个梦也失去了,明若为了杀他,竟不惜以死破咒,释放数千冤魂,让他死于他所造下的罪孽,她知道这便是他的死穴。他这样一个恶人,有如此下场,也不过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阴云蔽日,怨气凝聚,金鞭仿若获得了生命,带着无尽的恨,宛若吐着毒丝的蛇,一环一环地缠绕住他的身体。他的剑无法断开这坚实的金鞭,重重束缚令他的掌力无法完全施展,冰凉的雨浇灭了热烈的血,他已被逼至岩洞,走投无路。他感到喝喝冷风从后背袭来,他感到明若的眼睛在洞底发出得意的光芒,他不甘心就这么败了,他看着陆念珠的面容,眉眼之间,透着明忧的影子,那也是明若的样子,他要让明若后悔。他猛然运力,将金鞭向胸前一拉,陆念珠顺力随他与金鞭堕向岩洞,   陆念珠迅疾放手,掷下金鞭,姜赟已在岩洞之上拉住她的脚,她借力跃上洞口,望着金鞭缠绕着赱曦堕入洞底,多么熟悉的一幕,只是因为这一场大雨,洞口的大火已不再燃烧。那由无数怨灵而熊熊燃起的烈火终于在这场大雨中,伴随着这场罪孽的源头一同消亡殆尽。   天已放晴,荒草凄凄。阳光仍躲在阴云之后,不肯为这沉闷的世界增添一抹光亮。   姜玉飞来得很及时,在解决了赱曦这个看似最大的敌人以后,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出来为无忧教而战,他依然是无忧教的英雄,真正的一呼百应的英雄。   姜孟是不可能与这样的英雄为敌的。他是英雄的父亲,他自然与英雄同一阵线,哪怕对面是他的亲生骨肉。   姜赟递给陆念珠一把剑,这是一把很普通的剑,足以用来防身,但在这样的生死玄关,却显得无比单薄。她再一次失去了武器,这一回,她却不再因此而失落,因为她所失去的武器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追随它真正的主人而去。然而令她的心伤的是,她短暂拥有过的亲情也不留痕迹的随之消失了。恍若如梦,梦里的潭水,梦里的茅屋,梦里的老妪,醒后随风而逝,纵然眷恋,亦只能捕捉到那片寸模糊的幻影。   姜赟在人群里看见了姜孟,这场四目相对尚未来得及爆发出太多的情感,便被厮杀无情的隔断。因为一份看似淡薄却仍然根深蒂固的父子亲情,姜赟的剑不能指向姜孟,而只能指向姜玉飞。姜玉飞却无心与他缠斗,他的目标是陆念珠,她是明氏一脉唯一的后人,只要她死,他便再无后顾之忧。   姜孟还是出手了,对他的儿子,他不能让他成为姜玉飞野心的牺牲品。他驰骋天下的长刀终于指向了姜赟,在不久以前的丘山,他们也曾这般对峙,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这一刻,他们成为了真正的敌人。   姜玉飞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太过自信,陆念珠纵然打败赱曦,失去金鞭,体力却似乎并未消耗太多,一把普通的剑在她手中运用自如,发挥出比当年降魔剑更甚的威力。她用的仍是降魔剑法,阴阳相和,剑锋凌厉,在阴沉的天气下散发出瑟瑟寒光,照亮了她晦暗的双眸,姜玉飞从她的眸底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是出人意料的狼狈。他似已力竭。   那一剑很突然,刺来的时候,鲜血溅了他一脸,可那并不是姜玉飞自己的血,而是程乐儿的血。   陆念珠被姜玉飞一剑打开的时候,依然陷在一片震惊中,她亲手把剑插进了程乐儿的后背,在程乐儿奋不顾身挡在姜玉飞身前的那一瞬间,她的眼前闪现出幼时她在浩坤派习武之时,在山外与程乐儿相约的情景,细雨天七八九岁的程乐儿从竹林里跑出来,白色的衣裙沾满了泥泞。   姜玉飞抱着程乐儿的身体,感受到她背部的鲜血汩汩从他的指间涌出,染红了地面,他心下一凌,道:“没想到是你救了我。”   程乐儿的嘴角微微抽动,眉宇间是属于她一如既往的冷漠,“我也没想到。”她的嘴角呕出一行鲜血,而后微微上扬,艰难地开口道,“这真是……我这辈子……做的……最蠢的……一件事。”她望着依旧阴郁的天空,瞳孔渐渐消散。   姜玉飞抬手为程乐儿合上双目,提剑向陆念珠刺去。陆念珠匆忙回击,她的目光从程乐儿转向姜玉飞,剑上的血迹亦已在打斗中挥干。   程乐儿说的不错,她的确做了一件蠢事,纵使身死,亦难挽回败局。姜玉飞此战必败。两方人马已两败俱伤,而以他一人之力与陆念珠单打独斗,胜算渺茫。陆念珠似乎因掌控金鞭而获得了王后的力量,已非当日他的阶下囚,她手中的剑丝毫不输那取赱曦性命的金鞭,她为活下去,必定置姜玉飞于死地,而姜赟对此势必袖手旁观,甚至求之不得,姜孟纵然再不满,亦不会与姜赟为敌,他不会为了一个所谓的义子而与亲生儿子为敌,所以他走了。当姜玉飞察觉到姜孟的离去之时,一切为时已晚,他的敌人已不再仅是陆念珠。他不能奢求姜赟会对他手下留情,他虽曾尊称他一声大哥,但他们并没有多少真正的兄弟情义,况且在堀州劫走陆念珠以后,这曾淡薄的兄弟之情早已烟消云散。他只能逃。   姜玉飞兵败逃下山去,山路曲折,一山接着一山,连绵起伏。鲜血随着他的脚印愈来愈浅,终于在一座悬崖前断了踪迹。   陆念珠站在崖边,望着崖下的重重云雾,忍不住笑了。她知道姜玉飞活不长了,她的剑已经在他的命脉之上留下太多创伤,纵然他不是跃崖自尽,亦会因失血过多而死。崖边的泥泞中足印深了,血色却浅了,一个人走到生命的尽头,鲜血便会失去颜色。她转过身去,空寂的山野寒气逼人,除了鲜血的味道,她感受不到一丝人的气息。   姜赟便这样消失了。她依稀记得,在她发觉自己的剑刺向程乐儿的时候,曾有一刹那的恍惚,姜孟欲取她的性命,姜赟则把剑插进了他的身体。然后姜孟离开了,策马而去,没有回头。姜赟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向姜玉飞出剑,后来的打斗愈发激烈,她追着姜玉飞到了这个悬崖,当一切风平浪静,姜赟便也不见了。她想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了。   陆念珠放下手中的剑,在崖边的石头上躺下,她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以臂当枕,面朝蓝天,阴云渐褪,温和的日光洒在她的脸上。她闭上了双眼。   陆念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春暖花开。她或许并未睡几日,只是这年的春天来得太早;她或许睡了许久,睡过了寒冷的深冬,醒来迎接明媚的初春。崖边的石旁开起了美丽的太阳花,它们面朝太阳,露出灿烂的微笑。   那把剑仍躺在石头旁边,陆念珠却并没有再度将它拿起。她下山去了,身轻如燕,空无一物,她像个山中与世隔绝的的孩子,初到山外喧闹的小镇,看着一切新奇的事物,露出纯真无暇的笑容。   春去秋来,陆念珠终于回到了岭阳镇。不长的路程,只因她是徒步而行,走走停停,方才耽搁了半年之久。这一年的光景,岭阳变化着实不小。街头店面更置,她走了许久,方才找到通往陆家酒馆的巷子。   细雨打湿了小路,晶莹的雨竹从伞上滑落,连成一道道优美的珠帘。   巷前是一个书画摊,摊前围着不少行人。   陆念珠走上前去,拨开人群,一幅山水画映入眼帘。   绿水青山,鸟鸣蝶舞,其上题着一阕词,写道:   西风雨,浮云泪,碧波含翠,秋凉雁不归。回首楚天接黄草,千里烟催,路遥人不回。   素尘早,朱霜老,落月残灯,换取青冥醉。悠悠人事看不尽,雨随风追,难挽东流水。   (完)